他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他穷得只有爱情和床铺,那时候他的女人却想要所有其他的东西,现在五湖和四海都属于他了,他的女人又转而效忠于一根鸡巴。你们这些个贪得无厌又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尉迟度为此惆怅了一刻,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女人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绝不会超过一根头发丝。他掸了掸心口,打开了书桌上的白匣子,抽出一本密报看起来。这才是令他奉上所有心血与忠诚的爱侣:权力。
他读过几行,又有些心烦意乱地抬起头。第一份密报就和詹盛言有关,里头还附了一张夹片,写着“特关紧要”,上头说今日午后负责监视安国公的探子发现他并未留在府邸开设婚宴,反而素服出行,一径登上了福海轩——就是这条后井胡同里那一座著名的大茶楼——行踪颇为蹊跷,提请九千岁留意。
这样讲,尉迟度搓弄着夹片想,詹盛言是特意来观看白凤的受难。
那么,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还满意吗?
很难用“满意”来形容詹盛言此际的心情,或者说,自从五月初九,他三十五岁生日那一天,他的心情就再也无法以任何词语去描述了——怎么把大海和大海所有的波涛怒涌盛进一只水碗里呢?
詹盛言只确实地记得,当珍珍通过那个老瞎子向他显魂时,他的心在痛;当珍珍的母亲叫一个小女孩向他细述珍珍是怎样被白凤一手勒杀时,他的心在痛,当他做出报复白凤并一同报复自己的决定时,他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但他不得不承认白姨是对的,没有白凤,或者没有他,珍珍都不会死,因此他们俩一样该死。
余下的只是细节而已;他用了一整夜像策划成功一样去策划失败,第二夜他面见尉迟度,和这位宿敌谈妥了所有条件。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那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再见面的女人身边,一袭孝衣地向她求婚。婚礼前,他邀她喝酒;既然他曾醉眼蒙眬地和她相逢,就让他醉眼蒙眬地与她告别。
完全不出他所料,白凤毫无保留地钻入了圈套。“求你,就让我帮你吧,所有事,任何事。”而所有事、任何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向着他冲过来……
有一年隆冬,他喝得直接失忆,一段空白的时间后,他蓦地里发现自己只身立在厚厚的雪地里,头上不断飘落着鹅毛大的雪片,他单衫赤脚,手里一壶酒、一只杯,嘴里在大声吟哦着《酒德颂》[46]:“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他所在之处正是怀雅堂过厅的天井,楼上有客人被吵醒,开了窗骂起来:“喝多了你就挺尸去,深夜发什么疯?!……”
他的回应是高举酒杯,顺便把嗓子也提得更高:“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
窗子里“哗”地泼下来一盆水,把他从头到脚地浇了个透。他哈哈大笑,又被风雪一刺,冻得发起了火来,“上头的孙子,给爷爷滚下来!”
楼上那人和他对骂了起来,满楼纷纷被惊醒,白凤第一个冲到他身边。她死说活拽把他拖回屋里去,丫鬟端来了热水要给他烫脚,被她痛骂:“你傻呀!爷光着脚在雪里头待了半天,皮肉都冻僵了,拿热水一烫,非烂掉不可。去,端一盆雪上来!”
她拿雪水一点点搓着他双足双腿,他失去知觉的下肢渐渐感受到血液回流所带来的刺痛。之后他才注意到,白凤自己还光着一双脚,她眼中含着小女人的幽怨,但只是望着他轻轻叹了声:“我也睡死了,你什么时候溜下楼的我都不知道。”随后她就掀开了前襟,把他湿漉漉的双脚抱进了自己暖腴的胸前。
还有一次他在大夜里喝多了发酒疯,他把她酒柜里的酒坛酒瓶摔碎了一地,像困兽一样在瓷片和玻璃碴子里走来走去,抱着脑袋吼叫:“我就想睡一觉,头都要炸了,可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这他妈都什么劣酒,喝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白凤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把他推到墙角,开始脱他的衣裳,又解开他裤子。随后她从地下的碎片里扒拉出一瓶没摔碎的葡萄酒,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她与一缕缕暗红色的暖流一起沿着他的胸膛、小腹慢慢淌下,跪倒在他两腿间,“你喝酒没用,那换我来喝你试试看。”
她把他整个儿都喝掉了,一滴没剩。他睡了一整夜和一整天,香甜得像死亡。
和他在一起时,白凤自己却很少喝醉,她总怕自己也醉了不方便照顾他。但是有一次,只他们二人单独在苏州会馆小酌,她也随着他纵情痛饮,出门时他们相互搀扶着,她突然就抱定门柱子不肯走了,指住门外的水沟对他说:“就是这儿,我和姐姐当年就是被丢在这儿。我好想知道我爹娘是谁,好想见他们一面,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扔了我们……”
他也醉醺醺的,从背后揽住她,“这有什么好问的,还能问出好来呀?我劝你不如问一问,爷为什么偏偏就要你。大姑娘,爷回去就要你,要得你死去活来……”
他扳过她脸来俯下去,他们俩的随从全背转了身。
回想起来,连詹盛言自己都无比惊诧,他和白凤之间竟有过那么多使每一个正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并嗤之以鼻的时刻,那些疯狂、淫乱、有今朝没明日的时刻……但也有时候,他和她好像只是正常人:比如每一个昏天暗地的夜晚过后,弦管嘈杂的繁华场忽地就一片幽静安适,只有偶尔一两声淡淡的琴与歌被送入耳中,是后院的小清倌们在习曲,童真未脱的嗓子唱着哀婉的情歌。午后的斜日垂落在重重帘幕外,把宽大又暖和的床铺包裹得像是一只光线织成的蚕茧。他在茧子里打着呵欠伸一个懒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47]白凤在他怀里头动一动,把酥软又温热的身体紧紧贴上来,闭着眼咕哝一句:“别说话,再睡会儿。”——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闺中腻侣?
……
詹盛言感到自己又一次变回了詹少帅,陪伴着父亲在门楼上阅兵。他与白凤的往事一例例全从他眼皮下通过,军容浩大而整齐,一望无际。他扭脸转向身边的父亲,几乎是在向他哀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可对她做出这种事?”
“在她对珍珍的所作所为后,她为你做过的一切,都不再算数了。”最高统帅向着他转过脸,脸容冷酷得像是块石头;詹盛言认出了他,那不是父亲,那是他自己。
他接过了如山军令,回目于白凤,举起酒杯,“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
白凤与他碰杯,含笑饮尽,“詹大帅,祝我们不再只是‘幸存’,祝我们‘胜利’。”
而他在那一刻业已预见——一如巫者预见凡人的命运——等待着她的“胜利”是什么。
现在,他目睹着所有幻影从地底爬出,它们扯掉了白凤的衣裳,令她遍体鳞伤的身体被赤露在万万人之前,积年的旧伤与初绽的新痕无分彼此地被裹入沾满她皮肤的金砂之中。詹盛言俯瞰着白凤的双腿被粗暴地分开,有人伸出手,在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怪叫中,从一个妓女最神秘的地方揪出了一样东西。
仿似从一只珠母里掏出它的珍珠。
“这不是贼赃是什么?!臭婊子,我说你是上下都会咬啊,啊?咝,差点儿把爷的耳朵都咬掉,疯婆子,爷们儿还能弄不住你……”那人把它掷向她,它滚动了几下,停在血渍斑斑的沙地上。
一只龙眼大小的金球,镂空雕花,镶嵌鼻纽,纽上系一段细细红绳。
詹盛言又一次感到茶楼上下腾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围拥在他四周的侍卫
们吆喝着,拦挡住楼栏边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但人们窃窃的议论已一句句打进他耳内:
“那是什么?”
“像是个薰球[48]。”
“我瞧出来了,不是薰球,是缅铃。”
“缅铃?”
“出产在缅甸国,就叫‘缅铃’。倒是和薰球一样,拿金属制成,内部镂空,不过可不是放入被里,而是放在炉中。”
“炉中?那是吃的?”
“你这人光晓得吃。我说的是道家的‘炉鼎’[49]!这缅铃原是房中术之物,有封死的,装入了水银来震颤鸣动,也有能够开合的,内置滚碗好贮装合媚药,采战时拿绳子牵动,慢慢在里头熬化以助兴。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我说老兄,你竟对这个还颇有心得,莫不是新纳的小嫂子……”
“走开走开!不准往这边凑!”詹盛言听到自己的侍卫们驱赶开那些个蚊蝇般扰人的杂声,可马上又一拨蚊蝇喁喁而至,先是个女声惑然娇呼:“凤姐姐偷藏个缅铃做什么?”
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声音里仍满蕴着跳脱与狂放。“凤姐姐要偷的不是缅铃,她准是把偷来的东西藏在缅铃里头,希望躲过搜身,可不幸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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