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二人很早前就决裂了,谁也不同谁主动说话,这时拌嘴,也只互瞪了一眼,佛儿就翻身自眠,书影也只顾切切地安慰万漪。
万漪哭了一阵,也不愿书影再担心,遂收泪道:“妹妹你不必劝了,你说得对,她也不是神仙,我干吗非听她的?不想了,回头自有办命案的官差去查。哎呀好妹妹,你这半天还光着脚呢,我摸摸,瞧,都凉透了,快进我被窝来暖暖。对了,你才说有高兴事儿告诉我,什么事儿呀?”
“哦,”书影立时就露出一对小虎牙来一笑,“雨竹姑娘明儿去徐尚书府上出条子,路上会经过安国公府,姑娘说,许我去拜见詹叔叔。”
“真的呀?”
万漪欢欣的感叹随着通铺那头儿的一声“嗛”同时响起;书影先又很不满地向佛儿的背影看了看,就笑笑地对万漪点点头,两个女孩手拉手,便笑着一起缩进了被窝。
夜已深,北风萧萧,大雪如梨花在窗外乱落。万漪和佛儿早就沉沉入眠,书影却仍大睁着两眼。本来她在前楼服侍雨竹,闹到三五更才回房安眠也是常有之事,今夜她又心思缭乱,更是毫无一分睡意。
许多的故人——她曾爱过、恨过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沉浮降一一全在她心头轮转,书影欲平息心潮,便轻轻闭起眼。父亲曾对她说过,每当她受困于眼前的一切,那就闭上眼去找他,就像玩捉迷藏一样简单,他说他就藏在她眼皮儿后等着她,永远等着她。可书影却只觉这个捉迷藏的游戏越来越难了,就算她终于找到了父亲,却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每一次试图看清他的努力,都好似在拿手指捕捉阳光。
书影沮丧地重新睁开眼,只望见被雪光映照得亮堂堂的窗纸,然后从那窗纸上,徐徐浮现出詹叔叔的脸庞,清晰得像太阳。
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下册》(18)
翻银海
詹盛言从一片莹白的雪窗之上收回目光,转过脸,“母亲,虽已过了午,但雪还没停,外头冷得很。过两天太阳出来暖和些,再出去,好不好?”
太夫人拥被在床,脸孔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但说话的语调依然无可置疑:“就是趁着雪没停,才想去看看。躺了这大半年,就今日稍觉着有些精神,再过上两天,怕就出不去了。”
詹盛言眨眨眼,然后就捡起了母亲的命令,“那我叫人布置一下。”
廊下围起了几扇屏风,置了一对茶几,一张摆放热茶糕点,另一张安设着两盆大头水仙,地下也摆好了一溜儿烧得火红的大炭盆,盆里撂着松塔,腾起了沁人的清香。这才有四名家仆抬着一把大躺椅慢慢走出来,太夫人就盖着两层锦绣大被歪在椅中,詹盛言一直嘱咐“稳着,稳着”,待安顿好母亲,自己也就在旁边的凳上陪坐。
天空灰亮灰亮的,漫漫的雪花倾天而下。太夫人将一对眼扫望着檐庑之上,詹盛言则只忙着为她掖紧被角,把她颈下一条灰鼠脊子的围脖捂严实些,又移近了脚底的炭盆,再端过一杯热茶来,“母亲,风大,喝几口热的。”
太夫人别开脸,“好多年没喝过酒了,我要喝酒,给我取一坛子绍兴酒来。”
詹盛言愣了愣,“母亲,你这身子不能喝酒。”
太夫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专横的笑意,“你现在不给我喝一口,将来在我灵前奠酒的时候,你准得后悔。”
詹盛言又一次屈服了,他放开手里的茶盅,吩咐下人去置酒。
不久后,一只烧着木炭的青花瓷盆就被送来,瓷盆上吊着一只小砂锅,锅里煎着浓浓的绍兴酒。酒一熟,热香夹着冰凉的雪气和花朵的甜味一阵阵地直扑人。
詹盛言亲手斟了小半杯酒,把酒杯捧到太夫人口边。太夫人陶然引杯,一小口接一小口,不出一刻竟全喝光了。而后她环顾着一片银装素裹的庭院与院中的几株蜡梅青松,长叹一声道:“这样好的酒,这样美的花儿和雪,以后再也没我的份儿了。”
笑容迅速就堆起在詹盛言的脸上,“以后还长着呢,等母亲大安了,儿子陪母亲携酒上西山,观花赏雪。”
太夫人笑了,她颤颤巍巍地向着儿子探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掌,詹盛言立即低下头。
“好孩子,”她抚着他的脑袋,骤然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也偷偷问过吧?”
“问过什么?问谁?”詹盛言听母亲言语迷怔,唯恐她已是不胜酒力。就在他准备叫人将她抬回房间时,太夫人说:
“问老爷天呀。问他:多好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孩子一下子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他感到母亲细腻冰凉的手掌从他脸上缓缓滑落,看到母亲转目注望着那飞花滚雪的苍穹,一字一字道:“丽渊说,我和你父亲注定命中无子,非要求一个男孩,恐怕会引天降罪。可你父亲他想要个儿子。他虽疼爱你姐姐,但总不能教她去当花木兰哪。所谓‘弓裘袭艺’,弓匠和冶匠都有儿子来承袭手艺,一个大英雄怎会不想要一个儿子,能拉得开他的弓、举得动他的刀,将来陪着他一起,父子俩并肩上阵杀敌?你父亲嘴上不承认,但我懂,他心里头想要个儿子。我跟丽渊说:你作法吧,给我们夫妇一个儿子,有什么我一个人来担。和上天祈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倘或有报应不幸,统统都给我,但请给我的儿子——给他力量、勇气和头脑,让他英俊又有才华、谨慎又有胆识、聪颖又有意志。’还是都怪我,我忘了。”
詹盛言握住了太夫人的手,“母亲,你忘了什么?”
太夫人向着他回过脸,“开心。我忘了替你要一个开开心心的人生。但我又如何想到,一个应有尽有、十全十美的孩子,他会不开心?”
有一瞬,詹盛言的表情好似在目睹山洪暴发,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已温馨而宁静,“我很开心,母亲,能够做你和父亲的儿子,我开心极了。我在天上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选到了你们来做我的父母。娘,儿子来得迟了些,可我永远是你和爹爹的儿子。”
太夫人又一次笑起来,粉红的酒晕涌起在她两腮,她眼睛里泛出了迷光,眼皮一合一合地下坠着:“小坏蛋,也谢谢你从天上来,来做我和你爹爹的孩子。有你呀,娘万事足矣。就可惜你们詹氏门衰祚薄,只剩下你一个男子,你姐姐的命运就全看你了,你要好好地看顾她,别叫奸人伤着她……”
詹盛言答应着,一声声答应着。
“还有,当今天子,你的小外甥,你也要护着他……”
“我知道,放心吧,娘,放心吧。”
“最后一件事,娘一直、一直想和你说,”太夫人好像是醉了,眼睛已半闭,头也开始一下下轻点着,吐出来的所有话语都越来越像是无从辨听的醉呓,“李朝的韩妃,娘没有……没有……骗……对不起,娘对不起你……”
詹盛言十分不确定,母亲是为了曾欺骗他而抱歉,还是为了不曾帮着他一起欺骗自己而抱歉;究竟有没有过素卿这个人,是不是他亲手把她送上了复仇与死亡的绝路……所有纠缠他半生、折磨他半生的谜团,突然都不再重要了。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给了他生命,但他已然把自己的一生毁灭给她看,她拼尽全力把他带来这世上,他却把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厌恶这个世界。现在,她要走了,他身体里与她相牵相系的血脉、他所有锥心刺骨的忏悔都无法再挽留她短短片刻,上天就要把她收回去了。
“母亲,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不该……实在不该……原谅我吧,原谅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娘……”
詹盛言跪倒在母亲膝边,泪如雨下。炭盆烘热了他的脸,纷纷卷卷的大风和大雪全被他背起在身后,他紧握着母亲的双手,直到她停止呼吸。
他仰首望向她,只见母亲一向坚毅紧绷的面部轮廓已完全松懈了下来,眼皮垂闭,嘴角带笑,一派的贞静平和。他回忆起很久很久前,明窗的阳光下,母亲满身如披锦,双手持卷,严厉闪亮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只有当他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每个字之后,她眼中才会闪露出一点儿骄傲的笑意。他恭恭敬敬立在她面前,倒剪双手,摇头晃脑地吟哦着。那时候,他还不懂那从一个稚童嘴里滔滔流出的古老诗歌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52]
现在他懂了。空空的酒杯还留在那儿,却再也没有人来斟满它,再也没有人来喝。
詹盛言擦干眼泪,向母亲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回过身。那些人早就从门外走进来,已经在身后等了他好一阵。
其中一人直接走上前半跪下,他扫视过他们,向另一人递出了两只手。他脚踝上一凉,脚面同时感到了冰冷的重压。
镇抚司的番役们给他上好了脚链和手铐,把他从他母亲的遗体旁拉走。
番役们都戴着宽檐雪帽,脚蹬高筒皮靴,只有詹盛言光头单衣,被他们夹在中间穿过轰鸣的大雪。他看也不看这些狱卒与魔鬼,除了自己的悲哀与决心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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