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清醒,仿佛从未有过沉沦。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秦盛顿了片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下,起身穿好衣服,离开。
开关门的动作并没有用力,但动静听在玉瑶耳朵里,格外响,格外刺耳。
她在笑,因为她觉得自己赢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
心里好像有个洞,越烂越大,越烂越大,狂风卷进去,快要将她冻死了。
笑声最后怎么变成哭声的,玉瑶不记得了,总之她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快乐,要赶紧快乐起来,要不折手段的快乐”。
正月初五,深夜。
曾经稍稍听些男女之事都要捂耳朵的施家三娘子,带着丫鬟只身闯花楼,把沉沦在男色之中放肆欢笑的二姐硬给拽了起来。满面怒容道:“蛮人联手西夏进军漠南!八百里的加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雁行哥哥已经连夜整军出发,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情况吧!”
玉瑶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在乎,推了一把三妹,飘着声音道:“他要走就走啊,他走了我还要庆祝一番呢,你来这里是干嘛的?不会让我去送他吧?”
施乔儿眼眶通红,咬牙不让眼泪落下来,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她掌中,恨得不行道:“他已经走了,想送也送不成,这是他让我给你的,叫你好好收着。”
玉瑶低头一看,所有的笑都收去了,仔细看着香囊,看着上面早已发暗的血迹和拙劣的针脚,两眼亮得出奇,醉生梦死的旖旎颓靡全部消失,最终颤着瞳光道:“他现在在哪儿?”
施乔儿一甩袖子别过脸:“我怎么知道,按照走的时辰,最起码也已经出城了。”
玉瑶一刻未犹豫,推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出了花楼随便牵了匹马,上马高呼:“驾!”
马儿在寒风中一路疾驰,终于在城外三十里处追上了行军队伍。
天亮之际,最是寒冷彻骨。
施玉瑶浑身冻得发僵,睫毛上都结着白霜,却一点感觉不到冷,就挡在大军最前方,下马屹立,双眸直直瞪着为首一身戎装的秦盛。
秦盛下马走到她跟前,等她张口。
施玉瑶一摊掌心:“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盛的目光落在那只陈旧沾血的香囊上,语气平淡:“从他的尸身上。”
玉瑶全身颤了下。
秦盛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她身上,因时间不等人,便长话短说:“早就到了我手里,本不愿给你,但这回一走,再回来不知要几年,不如还给你。你这些年不愿花我一分钱,所以我让人把我的军饷,以及陛下的赏赐,全部抬进你私库,长得都一样,你分不清,只能一起花。我算过,再经这一战,军衔上我封无可封,若大封,只能是公爵。我活着你是将军夫人,我死了你是公爵夫人,这京城随你放肆,无人能欺你。若有人敢,天下百姓和万千将士也不会答应。这些时日多有强迫,对你不起,来日必偿。”
一通说话,秦盛转身要去上马。
施玉瑶不知哪来的冲动,居然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待他转头,看着他的脸咬牙切齿道:“不管我有多嫌弃你多厌恶你,但你秦盛需得记住一条,我施玉瑶这辈子,不愿意再当第二次寡妇了。”
秦盛眼角红了红,将她扯到怀中抱了下,不过眨眼功夫,便一拍她的肩膀松开她,低声道:“走了。”
施玉瑶看着黑压压的大军从眼前经过离开,最前面的那个人,很快就隐没在重重黑甲之中。
她攥着香囊的手越发收紧,紧到整条胳膊都在颤。
可能是恨吧,恨他到现在才给她。
天际翻出鱼肚白,光线越发剔透。
她连马都不要了,转身慢慢往城门走,像被抽了魂魄。
与正迎面而来的朱传嗣对了个照面。
施玉瑶往哪走,朱传嗣的步子就往哪迈,两个人原地不动打了半天照面。
终于,玉瑶忍无可忍,抬头盯着朱传嗣那张猪脸:“你有病?”
朱传嗣也不恼,笑眯眯的:“我若有病你姐姐会哭的。”
玉瑶懒得理他,从旁边绕过去,心想若要挡路就一拳砸烂他的大猪头。
朱传嗣没再挡,却冷不丁道:“你当真觉得,当年你爹将你逼嫁秦盛,是因为蛮人两句大话?”
玉瑶的脚步一下子顿住,转头狐疑看他,良久后道:“你什么意思?”
朱传嗣转过身,依旧笑眯眯看她,搓着冰凉的手道:“你家老头比你想象中要精要狠,他这辈子杀过的蛮人,堆起的尸骸都能再搭个长城,你觉得,他真正忌惮的人,是蛮人吗?”
四下安静中,朱传嗣走到面无表情的玉瑶身边,低头在她耳畔说:“三年前,蛮人再犯大凉,一鼓作气攻下漠南十城,朝中英雄已老,宗室子弟无用,你猜猜咱们的陛下,为了百姓黎民,有没有动过和亲的心思?”
“二妹妹啊,你不要忘了,你的名头,是挂在长公主身上的。”
旭日东升,融化玉瑶一身硬骨,让她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回味着朱传嗣的话,气都喘不上,几乎灰飞烟灭。
少顷,不远处高高的城楼之上,朱传嗣抬手遮着初生艳阳,盯着远方宛若黑龙的大凉精兵,目光愈来愈远。
身旁的两个孩子不懂父亲在看什么,便拉了拉他的衣角,问:“爹爹,你在看什么?”
朱传嗣笑了下,低头对女儿道:“在看咱们大凉朝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疲惫,借我一双无情铁手吧
第37章 上元
秦盛走以后,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提及,但整个京城的气氛都莫名低沉了许多。
连没心没肺如施乔儿,在家陪沈清河在书房撰写卷牍时都有些垂头丧气, 下巴往手上一拖,发呆一发一下午。
沈清河顿下笔, 抬头噙着笑意盯着她,也一动不动。
终于, 施乔儿察觉到书案后的那道目光, 便看过去说:“你看我干嘛。”
沈清河:“我看呆雁呢。”
施乔儿:“哪来的呆雁?”
但等说完, 她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呆雁”指的是谁,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跑过去捶人:“你才呆雁!你全家都是呆雁!”
沈清河把她搂进怀里, 憋着笑道:“我全家现在可就你一个了,绕来绕去还是到你身上。”
施乔儿生气, 坐在他身上也不好好坐, 故意折磨他。
沈清河把她摁住, 搂紧道:“等会儿再胡闹,你先跟我说, 你这两天是否有些心事?”
施乔儿顿时安静下来,叹气道:“何止是我有心事呢,眼下国公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 不都提心吊胆, 担心前线的战况。”
沈清河亲她鬓边一下,轻声询问:“怕蛮人打过来?”
施乔儿坦然点头:“有些怕的,毕竟我爹老了, 来了也打不动了。也怕雁行哥哥在那边吃亏受伤, 八百里加急啊, 连我娘都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了,漠南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否则不会使得他连夜整兵出发,一刻不敢停留。”
沈清河抬了眼,静静望着娘子那双清澈的杏眸,说:“关于此战,三娘想听我说实话吗?”
施乔儿两眼亮了亮,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想!你同我说说吧。”
她现在莫名相信沈清河口中的每一个字,好像平白无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同多出许多道理一般,有理有据,令人不得不信服。
沈清河扶着她的腰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道:“祖辈统治中原大地一百余年,到了他们就被赶入漠北苦寒之地,蛮人心中咽不下那口气,所以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永远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哪怕被打回到阴山老家,也随时虎视眈眈,稍有机会便要冲上来咬我们一口。但是三娘,你要相信国运这个东西,对于蛮族,最为辉煌的时代已经结束,从结束的那刻起,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下坡路。我听说现在的蛮人首领是个年轻人,年轻之人能做到如此魄力确实厉害,但他太急躁了,时机不对,方法也不对,想来是身边没有出谋划策之人。”
施乔儿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懂得了点意思,搓着沈清河的脸道:“你再给我说明白些,怎么是时机不对方法不对?我觉着雁行哥哥不在边陲,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就不对?”
沈清河无奈抓住脸上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拽下来握在掌心道:“你雁行哥哥是员猛将,猛将手下无弱兵,他不在,至多军心不稳,但一时片刻的抵御还是毫无问题的,等他到了,才是两方真正开始厮杀的时候。西夏王朝昔日受中原庇护,本该安分守己,如今联合蛮人背刺漠南,无非是觉得唇亡齿寒,做些筹谋罢了。但墙头草的本性刻在骨子里,届时只要蛮人稍显败势,他们就会立马对大凉缴械投诚,弄不好还会反站在大凉这边,去与蛮人为敌。”
施乔儿拍手叫好:“这不正好吗!既打了蛮人,还多了个帮手!”
沈清河却轻轻摇头,口吻决绝:“见风使舵者,不可用之。二姐夫是个明白人,到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施乔儿听这半天,都有些犯困了,头往沈清河肩上一靠,宽心道:“虽然我到这都没有听太明白,但莫名安心许多,听相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