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说,秦稚倒是有了些印象。她天不怕地不怕,仗着有些功夫到处欺负人,寻常人家的女娃娃是不跟她玩的。
不过崔浔家里那个表妹是个意外,矮胖矮胖一个,倒腾着两条腿也追不上她,挂着鼻涕眼泪喊她嘤嘤姐姐。秦稚见着奶娃娃倒是心软,特意慢了脚步带她一同惹祸。那个疤就是去偷摘蜂蜜,跌进道旁留下的。
秦稚笑了:“我记起来了,厌厌。”
独独这一句寒暄,再没有别的话说。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难为崔浔费力帮她记起来。
崔浔把人往她跟前一领,自己倒是退开一步:“厌厌要在长安住下,你们可结伴同游,只要别闯出祸端就好。”他把府里带来的小厮留下,“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些来接她。”
这一招属实高明,若他直直把小厮留下,秦稚必然有许多理由把人撵出去。然而若说是跟着乔恹,她也不至于越俎代庖来赶人。
果如他所料,秦稚倒是什么都没说,只眼角略微抽了抽。崔浔见状,放心大胆离去。
昨日送衣裳,今日把人丢过来,秦稚心思百转千回起来。
她这位同乡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如坐云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模样了?总不能对她有所图吧。
这念头一闪即过,秦稚撇嘴一笑,自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问姑子借的,还能有什么让别人来贪图。堂堂绣衣大人,也不缺什么吧。
“嘤嘤姐姐。”三个人一如木头杵着,乔恹怯生生开了口,“那时一别,恹恹很是怀念与姐姐一同游玩的日子。不过后来再没有机会去往蜀中,当真是遗憾至极。”
秦稚摆摆手:“想去蜀中,往后自然有机会的。”
乔恹抬手牵起她,两人往树下挤,大有借着树荫促膝长谈的架势。
“不过能在长安见到姐姐,恹恹无憾了。”乔恹慢悠悠舒了口气,随即又拧起眉头来,“嘤嘤姐姐怎么到长安来了?秦阿翁怎么没有同来?”
秦稚不动声色,抽回了手,脸上照旧笑着:“我阿爹找我阿娘去了,我来长安看看。你呢?”
通常若碰上不想回答的问题,简略带过,回一个“你呢”,总能让人不好意思再追问。秦稚深谙此理,还顺带赚了乔恹一波愧疚之意。
“恹恹失言了。”乔恹神色有些慌张,顺着抛回的问题答了,“我父母前两年也没了,孝期一过,姨母做主把我接了过来,顺带着相看人家。”
彼此皆是失了怙恃,这才流落长安街头,谁也没比谁好过。秦稚抬手拍拍乔恹肩膀,以作安慰。
倒是乔恹,偏头靠在她手上,像只猫儿般蹭了蹭。
秦稚飞快收回手,有些不大适应这样亲昵的举动。
“嘤嘤姐姐怎么不住到崔府里去?浔表哥以前跟着秦阿翁学功夫,不至于连这点照应都不做。”乔恹不解,“恹恹去跟姨母说。”
她自己尚且寄人篱下,为着秦稚倒是没了什么胆小,风风火火站起身,着急忙慌要往外闯。
秦稚头疼,扯了她一把:“崔直指自然是客气礼待,不过我在庵里住得甚好,不必劳烦人家。”
“吃素念经,能有什么好。”乔恹回身,“嘤嘤姐姐都瘦了。”
她向来清瘦,哪里就是吃了两天素才是这样。
“清净,正好能静一静心思。”秦稚对她的善意有些无所适从,“还能近聆佛音,何况我还有许多经文要誊抄,住在这里方便。”
实话终归难听,乔恹嘴一撇,作势要哭:“嘤嘤姐姐与我生分了,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离开蜀中?”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倒是一绝,抛去话里的内容,直把秦稚贬称抛妻弃子的无耻败类。秦稚往回缩了缩,不晓得如何应对。这事上,拔刀也是无用。
乔恹嘤嘤哭了两声,旋即眸中一闪:“既然这里这么好,不如我去同姨母说,一并搬过来住。”
秦稚不知她情绪转变为何如此之快:“这不大合适。”似又怕她哭出来,退了半步,“这样,你若是觉得无趣,大可常来寻我。你也知道,日日住在一起头碰头,亲兄妹都难免打架,倒不如保持些距离,这样岂不更美?”
她独居惯了,身边有人反而睡得不安稳。高床软枕于她而言,远不及四野开阔,缘尽无人来得安心妥帖。
乔恹仔细想了想,约莫崔夫人也不会当真同意她搬来,捏着帕子勉强应了:“那也好,我每日晨起就过来。”
秦稚适才舒了口气,盼着她何时没兴趣攀扯自己讲儿时旧忆,把自己当做个废弃玩意丢了才好。
不过还需等上几日,就眼前看来,乔恹一时半会消不了什么兴致。
整一日,乔恹挽着她手,从街头逛到街尾,欢欢喜喜走得两条腿发颤,尚觉意犹未尽。秦稚捏着瓜子立在门边,巴巴等着崔浔来接这位祖宗。
直到天色擦黑,佛音一应消散,都等不到门边一道人影。
眼看乔恹堪堪就要睡过去,秦稚回身替她垫了个软枕,负好钢刀:“我去外头看看崔直指,你在这里等着,别四下乱走。”
总不能是忘了这回事吧,再不把人接走,夜里谁都别想好睡。
第8章
诚然崔浔的记性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
面前觥筹交错,酒嗝声震天响,手边还有女子婉转攀附,身上布料少得,连崔浔都替她们打了个寒战。
“崔直指怎么不喝,莫不是嫌这酒入不了口?”对面举盏的男人脚尖一踹,“去,换酒。”
“杨车骑不必,浔只是来交付余下的银钱。”
皆为同僚,崔浔还是保持了些应有的客气,只是不动声色地挪开,与莺莺燕燕隔出些距离。眼见女子又要扑上来,他手下用力,酒盏顺势飞出,正砸在女子手腕上,不至于伤着人,但能叫她吃痛。
心里倒是懊恼:早知便不该赴杨子真的约。
杨夫人有两位兄弟,长兄杨子嗟领兵戍守边关,胞弟杨子真留守长安,凡有动乱则出。崔浔酒后定下的那套宅院,正是杨子真所有。
杨子真冷眼看着,一脚踹在那女子心窝处:“让崔直指厌烦,下去领罚。”
府里养上几个歌舞伎,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大多是贱籍,主人自可随意打骂,有时甚至要了命也是寻常。
即便如此,崔浔照旧未动面前那盏酒:“杨车骑好意,崔某心领。不过还当钱货两讫,余下银钱悉数奉上。”
面前摆着一匣子金元宝,虽说长安寸土寸金,不过面前这些钱倒也是足够了。杨子真手一顿,随手抛开酒盏,朗声笑道:“崔直指何必如此见外,同在圣上面前做事,一处宅子罢了,白送也是使得。”
“不敢承赐。”崔浔拱手,“天色已晚,崔某不便久留,告辞。”
岂料杨子真拿话绊住了他:“我这话还没说完,崔直指这般心急作甚。”他从凳上爬起来,袒胸露乳着走到崔浔边上,“我多嘴问上两句,崔直指忙着置办宅院,连日又时常往隐朝庵去,今日更是连乔三娘都送过去了,怕不是为了哪位姑子吧?佛祖跟前的人,水灵,难怪勾得崔直指妄动凡心。”
一个你我皆懂的眼神飘来,着实有些令人作呕。崔浔自知他派人监视,连乔恹在族中行三都打听得清楚,想来是有些动作等着。
崔浔倒也大方,左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杨车骑慎言,只是崔某从前一位同乡,流落至此,才想着关照几分。”
“同乡。”杨子真嘴里念了这两个字,若有所指,“难为崔直指要把人迁去,比邻而居,确然方便照顾。外面天大地大的,总比不得在家里好好养着,不过还是要当心些才好。崔直指看我那一屋子‘同乡’,倒是各个好吃懒做,还把望着我把她们送去哪户好人家享福呢。”
赫然指的便是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养着攀附权贵。
崔浔脸色难看下来:“杨车骑若无吩咐,崔某便告辞了。”
他一刻提了两回告辞,杨子真倒是不再打趣,拢了拢外衣:“吩咐不敢当,有些微小事想同崔直指行个方便。”
“前几日崔直指的人带走一位姓董的经学博士,听闻言行无状。”他面上带些笑意,同崔浔攀附起来,“说来不巧,董博士夫人是内子手帕交,这些天内子搅扰得厉害,崔直指若是方便,可否高抬贵手。”
说起经学博士,崔浔倒是记得,不过眼前发生的事。
自恃才学,朝堂上下都被他做赋骂了个遍,崔浔都怀疑,他成日是否都用在做赋上头了。十日前,又成一阕,骂了太子一通。太子宽仁,没和他计较,这位博士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夜里出去吃酒,喝多了发阵脾气,把人家酒肆砸了,还把人伤着,这才被崔浔带走。
崔浔双眼微眯了眯:“国有法度,并非崔某抬手便能有所易转。”
杨子真闻言,又道:“董博士其人,言语耿直了些,为人倒是良善。苦主尚且不追究,崔直指何不睁眼闭眼,就此放过去。”
“杨车骑今日的话,崔某只当没听见。”
杨子真静默下来,只等崔浔走开两步,忽的出声:“崔直指听没听见,这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正如崔直指应不应承,旁人眼里看来,都是夜访杨某,抵足长谈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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