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方才意图杀害本官,”赵庭梧抬起下巴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然后扫视众人:“不仅如此,旺良村竟敢扣押官员、殴打官员,条条大罪,刘知县,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刘炳昆只得转向欧阳氏:“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
“冤枉啊,草民听不懂大人所言何意,那张伏胆敢谋害大人,死有余辜,可要说小的们扣押官员、殴打官员,这是万万没有的,从何说起啊?!”
“知道车上的女子是谁吗?”周升指向意儿:“我赵家二小姐,庄宁县知县,朝廷命官,从她说起,如何?”
赵庭梧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面无表情道:“你们把她打成这样,还下药迷晕了,准备干什么?”
欧阳氏闻言张着嘴,仿佛遭遇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她,她是……”
“老妖婆!”阿照见意儿和宋敏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早已气得火冒三丈,此时一脚踢了过去:“你这佛口蛇心的毒妇!不仅虐待朝廷命官,还敢贩卖人口、囚禁妇女,等死吧你!”
欧阳氏倒在地上不敢言语,阿照转向刘炳昆,扬声冷笑:“知县大人,旺良村半数以上的妇女都是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你该清楚的很。”
刘炳昆瞪大眼,故作诧异:“竟有这等事?”说着命皂隶将欧阳氏等人押下:“主犯通通带回衙门审问!”
村民见状,纷纷挥动锄头,哄闹不止:“凭什么带走乡约!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女人,与你们何干?!”
赵庭梧冷道:“旺良村是要造反么?”
巡检司的长官听见,抬手号令:“弓箭手准备!”
坡上的士兵齐刷刷的取箭、扣绳、拉弓,对准底下叫嚣的男丁。
“岂有此理!”巡检使大怒:“如此目无王法,我看你们不要命了!”他自然不敢当真对村民射箭,但恐吓却很拿手,尤其对这些不通律法的白丁:“谋反叛乱当诛九族,凌迟处死!谁敢上前试试?!”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仍不肯放下手中器械。
赵庭梧顺势唱起白脸:“本官此行是为搭救赵知县,主犯乃欧阳氏母子,与你们无关。”说着向刘炳昆与巡检使道:“村民不识律法,皆系乡约之过,百姓抵抗官府,也是受她教唆,两位大人该好生安抚,莫要错怪了乡亲。”
听到这话,众人立即扔下锄头,喊起冤来:“小的们岂敢谋反,都是听了乡约的话,实在不知她犯下大罪,老爷明鉴啊!”
剩下的就好办了。
赵庭梧不愿多留,正想带意儿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张贵,见他腰间别着马鞭,知道是他动手打的,另一个张强兴许也有份儿。
“周升,”他面色阴沉,语气淡淡的,却与往常并无两样:“把那二人的手废了。”
“……是。”
这么说完,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愤怒随着张贵和张强的凄厉惨叫稍微缓解。
第16章
意儿清醒时,天暗了,她被那下三滥的蒙汗药足足迷晕了一整日,头皮痛得仿佛撕裂。
睁开眼,看见荧煌灯光笼罩着帐幔,昏昏幽幽,映着纱屉外摇曳的树影,不知是梦是真。屋子里隐约浮游着沉烟与龙脑的香气,夜深人静,花鸟已睡,身下的褥子干净柔软,越舒服,越衬得伤口发痛,浑身乏力。
“嘶。”她一动,眉尖紧蹙,骨头散架似的,想撑坐起身,胳膊也使不上劲儿。
“意儿?”赵庭梧歪在一把黄花梨的圈椅里,见她醒来,放下书册走到床前,弯着腰,拿灯照了照,低声又唤一遍:“意儿。”
她显然有些恍惚,猫一样的眼睛愣愣望着他,像是困惑,又像怀疑。
赵庭梧问:“怎么了,不认得我?”
“四叔?”嗓子也哑得厉害,意儿闭上眼,摇摇头,忧虑不已:“糟糕,我产生幻觉,被打傻了。”
赵庭梧失笑:“是啊,傻了可怎么办?”
意儿吃惊,再次看过去,直盯着他瞧,半晌才敢确认眼前的人:“四叔!”她喊着就要坐起来,可惜身上疼,到处都疼,于是龇牙咧嘴倒回枕头。
“别乱动。”赵庭梧皱眉:“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给你拿。”
“我不喝,”意儿忙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走:“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四叔你怎么跑来了?我不是在旺良村吗?敏姐呢?阿照呢?还有田桑,她有没有逃出来?现在什么时辰?我这是在哪儿?”
赵庭梧见她气色苍白,一张鹅蛋脸像宣纸般,染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嘴角结痂,暗红,颧骨一块青紫,下颚还有鞭痕。
而她正费力地拽着他,青丝落在枕边,像是浓墨晕开。
赵庭梧眼帘低垂,先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解脱出来,然后默然把灯搁在香几上,另寻了张凳子,放在床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才说道:“你在家里,在赵府内宅。”
啊?
意儿咋舌,抿着嘴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我怎么回来了?这是谁的屋子?”
赵庭梧愣了愣,神情有些许尴尬,但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芷蘅院如今有别人住着,我带你回府时来不及多想,径直回我房间了。”
话音落下,他仍觉不妥,接着解释:“因为你昏迷不醒,又有外伤,我想快些找大夫给你医治。”
其实意儿性情疏阔,从来不拘小节,并不会多想什么,正如此刻她也毫不在意自己正躺在他的床上,只满心牵挂宋敏和阿照:“她们人呢?”
“在厢房。”赵庭梧将早上的事从头到尾细细的说与她听。
刘知县把欧阳氏等主犯押回衙门,当时意儿和宋敏昏着,毫无意识,赵庭梧将她们安置在马车里,那个田桑他原本不想搭理,但阿照坚持要把她带走,于是一并送回赵府,这会儿正在隔壁偏房躺着,不知醒没醒。
“家里人都来瞧过,你哥哥嫂嫂在这儿守了半日,掌灯后才走的。”
“我爹呢?”
“大哥不在府中,还不知道你回来。”
意儿失望地“哦”了声。
赵庭梧又道:“旺良村发生的事情我已清楚,此案涉及官员,刘炳昆无权拟罪,明日我会给巡抚都院写份公文,让他们把欧阳氏和张贵接到省里去审。”
意儿皱眉,胳膊撑着床榻缓缓支起身:“我的事倒在其次,旺良村有大量人□□易,罪行累累,刘炳昆与其狼狈为奸,必须严查。四叔你不用管,我自会向按察司呈文。”
赵庭梧微怔,没想到她说着说着,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他立刻制止:“你躺好,公文明日再写,何必急在一时?”
“可是……”
“你药还没喝,我去让人热一热。”
“……”
赵庭梧端药进来时,意儿还在想旺良村的事,原本一副正经模样,谁知看见那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立马闭上眼,转过头,假装看不到。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
“不是怕,”她狡辩:“是讨厌。”
赵庭梧抬眸盯过去,她咧嘴笑笑:“四叔,我肚子好饿,能不能先吃点儿东西?胃里空的,喝药怕吐。”
于是他又出门,走到廊下唤来周升,交代几句,回到内屋。
意儿就着光线查看手腕勒痕,有破皮的地方,她低头吹吹,像只顺毛的小狗。
那碗药她定是不会喝的了,赵庭梧倒了杯茶:“渴不渴?”
她忙接过,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对了,芷蘅院如今谁住着?”
“好像是你嫂嫂的亲戚。”赵庭梧问:“想搬回去吗?”
意儿摆手:“我住哪儿都行,就是惦记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得空了想去看看。”
赵庭梧明白她的心思,随口“嗯”了声:“我陪你。”
话音落下,意儿看过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府里修缮过,与从前大不一样,我回来几日还没习惯。”
“真的吗?”意儿打量四下摆设:“我瞧这屋子也陌生的很,是你以前住的芝兰斋吗?”
他说是。
意儿就叹气:“我果然好多年没回家了。”
正说着,有人掀开湘帘进来,却是阿照。
“阿弥陀佛,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
意儿一看见她,不知怎么,心潮起伏,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下掉:“你死哪儿去了,怎么才来?”她问得委屈,还不忘告状:“昨晚你刚走我就被打了,你看这里,这里,可疼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耳光呢,就算我爹也没拿鞭子抽过我……”说着说着,哇哇大哭。
赵庭梧看得哭笑不得,心想她毕竟是个县官,怎么只在人前威风凛凛,私下跟个小孩似的,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奶奶的,居然把你打成这副鬼样?”阿照掏出两只小玻璃瓶:“方才宋先生和田桑敷完药,已经睡了,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瞧瞧身上还有多少伤。”
紧接着赵庭梧就看见意儿薄薄的肩膀被剥了出来,他愣住,匆忙别开脸,僵着身子,提脚离开。
意儿被阿照吓一大跳,猛地抓紧衣裳,慌张望去,见赵庭梧已经走了,这才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