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田桑的讼状和他们掌握的事款,奏疏倒不难写。
意儿立在边上研墨,瞧着他,不知怎么,脸色逐渐变得冷峻。
“前朝律令,卖人为婢者,处绞刑,但是到了本朝,却以杖刑、流刑替代,减轻了对人贩的惩罚力度,此举无异于纵容拐卖……”她拧紧眉头:“更别提父母卖子女的,若卖为奴婢,名义上违法,需杖八十,但现实中根本无法杜绝,甚至以婚嫁为由卖女儿的,更无相关律法惩处,只因千百年来,天下父母皆把子女视为私产,可以任意支配。”
宋敏道:“卖女儿和嫁女儿在行为过程上近乎一致,有彩礼、契约,甚至有主婚人,界限模糊,很难区分清楚。不过如今《新婚律》施行,禁止强迫婚嫁,以后慢慢会好的。”
会吗?意儿很是怀疑:“若官府严明执法倒还好说,但各州县衙门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民间恶习,所以才会屡禁不止。如父母卖女儿,丈夫卖妻子,在许多人看来竟然都是正常的。”
赵庭梧闻言稍稍停下笔,看她一眼,貌似随意道:“其实民间习俗自有一套逻辑,譬如因家贫不能度日而卖女卖妻者,官府常常因为无奈和同情而默许纵容,至于因贫困无法正常聘妻而买妻者,官府也会考虑其传宗接代的需求而成全。”
意儿略微蹙眉:“这不对,糊口经济和传宗接代不能成为贩卖人口的合理缘由,据我所知,卖妻也会签立婚约,作为正式凭证,许多男子分明是因为自身品行不端,不顾家业而逼迫妻子改嫁,或因妻子无法生育而嫁卖,但在婚约上,他们却编造许多事由,令卖妻行为显得符合情理,比如不守妇道、不敬夫主、双方情愿,还有家贫难以度活。”(1)
赵庭梧淡淡道:“也不排除女子权衡利弊后,自愿自卖的,对她们来说,这也是一条谋生的出路。”
此话一出,意儿沉着脸,显然生气了。
“女子地位低下,所以被当做货物交易,若说她们自己情愿,那便是更大的悲剧,人被欺压惯了才不把自己当人,换个立场,如果允许妻子任意转卖丈夫,你看他们愿不愿意。”
赵庭梧道:“那得看被卖到什么地方,若是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即便做下人,兴许也比穷死好。”
意儿冷笑,想也没想,脱口道:“四叔你是被卖给我们家,做了少爷,所以觉得无所谓,可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好命’的。”
话音落下,周遭死一般寂静,赵庭梧缓缓搁下笔,身子往后靠向椅背,胳膊搭着扶手,十指交叉,然后一言不发的转头看着她。
意儿面无表情,避开目光:“总之,朝廷无能才会致使百姓卖身求生,若有此类因赤贫造成的人口/交易,官府不该无奈默许,而得负起责任,找找解决的办法。”
赵庭梧道:“从古至今,哪个朝代没有人口买卖??轻?吻?小?说?独?家? 整?理?哪个朝代没有穷人?即便律法禁止,他们也会找别的名目,比如以收养、过继的理由进行交易,你如何杜绝的了?”
“自然用律法杜绝,限制收养和过继的条件。”意儿一字一句:“若在我管辖的地方,绝不会容许此等恶习成俗。”
赵庭梧轻笑,点头道:“赵府的下人大多是签了卖身契进来的,若交给你,是不是全都打发了,即便他们不愿意,即便出府以后找不到别的生路?”
意儿愣在那里,似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沉默好久才缓缓摇头:“不,我不会强迫他们离府。”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看着她,语气嘲讽:“你方才不是说要杜绝人口买卖吗?”
意儿也看着他,又默了半晌,不紧不慢道:“我会废掉他们的卖身契,重新订立雇佣文书,给他们想走就能走的权利,他们不再是奴仆,而是雇工,主人家不能随意打骂、随意发卖,期满之后是否续约,凭双方意愿。您说这还叫人口买卖吗?”
赵庭梧瞳孔微滞,霎时顿住了。
“看来我跟您的立场在根本上就不一样,您认为环境如此,百姓就该认命,但我觉得,环境可以改变,律法也可以完善,这些需要我们去做,这是我之所以为官的理由。”意儿语气平静:“你我有幸出身赵府,衣食无忧,但若生在市井底层,还要被卖来卖去,你受得了吗?都是人,怎么忍心看着别人被当做货品呢?何况我如今还是父母官。”
她垂眸绕过案台,眼神变得黯淡,想了想,又轻声说:“四叔,方才我沉默了很久,是因为觉得难过,还有失望。”
说完头也不回,悄悄静静地离开书房。
赵庭梧屏息坐在椅子里,胸膛微微起伏,宋敏把状子收起来,也出去了。
上一次感觉到羞愤,是两年前,这姑娘跟他说,别被权势蒙了本心,方才她又说,四叔我对你失望。
她凭什么?
赵庭梧闭上眼,额头隐隐发痛,心口仿佛被石头压住,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随后极轻蔑地笑了。
自从攀附长公主,扶摇直上,朝廷里讥讽他的清流前赴后继,车载斗量,他几时拿正眼瞧过?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名利,权势,地位,牢牢握在手里,旁人的非议算得了什么?背地里再怎么谩骂,到了他跟前,还不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喊一声“大人”?
赵庭梧自恃清醒,向来心无旁骛,目标明确,他就是要争权夺利,就是要站到高塔上层,这样心肠冷血的他怎会被那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刺伤?
赵意儿……
她凭什么对他失望?她自以为很了解他吗?当他是什么好人?
不不不。
赵庭梧心想:我烂透了。
他压根儿就没把旺良村的人口/交易放在眼里,全国各地都有的事儿,算得了什么稀奇?他也并不觉得刘炳昆这个知县失职,默许买妻不仅维持了地方稳定,还解决了村里因贫困无法娶妻的现实问题,何错之有?
这整件事里他只想收拾欧阳氏母子而已,若非为了赵意儿高兴,谁愿意冒着得罪地方的风险给皇上写揭帖举报一个小小的县官?这么做对他有何益处?
赵庭梧眼里暗沉,如浪潮在黑黢黢的夜幕下翻涌,周升进来添茶,他摸着冰凉的瓷片,险些砸到地上。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忽然传来密密匝匝的动静,他透过窗子望去,却见意儿等人扶田桑从偏房出来,小厮领着两个生人进门,中间那妇人一见田桑便扑过去,双双抱在一团放声哀嚎。
原来田桑昨日给家里递信,她老家离的远,但有个姑妈嫁到此地,隔着一个州府,收到信后带她表弟连夜赶来,此刻亲人相见,椎心泣血,怎不肝肠寸断?
意儿想留他们在府里多住几日,但田桑坚持立刻动身:“我要去省里递状子,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意儿便道:“御史察院若有推诿,你写信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
田桑摇摇头,哭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不必,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省里的官不行,我再去京城告,就算不为我自己,也为公道二字,死也甘愿。”
意儿听她这样讲,不知该喜该忧。
一时府里都传遍了,阿照去给田桑准备马车,谁知路上听见两个丫头嚼舌:“芝兰斋那边闹什么呢,哭得跟奔丧似的。”
“还不是赵二小姐的客人,也不知哪儿认识的乡巴子,你没瞧见那副穷酸样,咱们府里几时接待艶过这种下等人?她一个小姐,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怪丢脸的。”
阿照登时气笑了,叫住那二人,张嘴就骂:“赵意儿当官的没什么架子,倒是你们这种狗仗人势的挺会拿腔拿调,要说下等,还是二位最下等,烂了嘴的蹄子,你们要是男的早被我抽死!”
两个丫鬟面红耳赤,脸上臊不住,硬着脖子回呛:“你懂什么?我们赵府的三等奴婢也比外头普通人家过得体面,更别提乡巴佬了,给我们主子提鞋都不配!”
阿照哈哈大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俩:“哎哟,做奴才做成你们这样也算登峰造极了,哪房的主子这么有福,得了你们两条哈巴狗?”
“你!”
“我们是二小姐房里的。”其中一个冷着脸:“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林姑娘你在我们府里做客,如此嚣张谩骂,不太好吧?”
阿照嗤一声:“哦,原来是她呀。”
“我们二小姐知书达理,有教养,从不许我们说脏话,您是那位小姐身边的人,怎会如此粗鄙?”她把“那位”俩字咬得很用力。
阿照笑眯眯的:“是啊是啊,楚君媚可真有教养,一个外姓人,跑到赵家冒充小姐,吃赵府的,用赵府的,占了赵府正牌二小姐的院子,还教出你们这帮狐假虎威的东西,啧啧,冒牌货好意思吗?”
那两个丫鬟张口结舌,几乎被气哭,抖着手指,红着眼眶,一扭头咬牙跑走了。
第19章
晌午过后, 赵庭梧回房午歇,丫鬟们整理床铺, 说要把被褥铺盖换下,他看两眼,说不用,然后让她们出去。
后屋种着竹子,映着窗纱,翠阴阴的,院子里消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