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她正在失去眼前这个人。裴秀真的不想要她了。他不想要她,才会如此不管不顾,将自己的尊严尽数踩在脚下,逼迫她离开,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裴秀等不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我连姐姐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唐凤年不肯告诉我。”他停一停,“唐恬,你真的很好,可谁叫你生在唐家?我们——来生再见吧。”
唐恬抬头,目光平静,凝望于他,“可我来生不想再见哥哥。”
裴秀瞳孔一缩,眼皮垂下,“不见也罢,不见也很好。”他低着头,“你走吧。”
唐恬道,“哥哥口中的姐姐,便是哥哥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子,对吗?”
裴秀忽然咳呛,直咳得面红头涨,额际青筋暴起。唐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裴秀许久之后才平静下来,“你知道了。”
唐恬道,“原本不知道,哥哥今日自己告诉我的。”
“是,以前我总怕你知道,现下已无需瞒你。”裴秀道,“姐姐大我十岁,她父亲同我父亲多年至交。我出生满月酒席之日,他喝得大醉,席间指着我道,此乃我之佳婿。原不过一个笑话,可他一介酸儒,怕乡里人议论名声不好,不肯悔婚,稀里糊涂同姐姐定了这样一门不像样的婚事。我父亲原想寻个机会体体面面退了这一门亲。可惜我三岁那年,中州大饥,我同姐姐都没了父母。姐姐带着我逃到江南,从此相依为命。”
唐恬低着头。
“唐恬,你需知道,姐姐于我有养育之恩,她终身为我一人所误。”裴秀笔直地望着她,“若她未被唐凤年逼死,我定是要娶她的。”
唐恬抿一抿唇,勉强道,“应该的。”
“唐恬——”
“哥哥不必说了。”唐恬一语打断,强撑着笑意道,“我不是死皮赖脸之人,哥哥话已至此,我会走的。”
裴秀口唇无声地抖了几下,久久道,“是我配不上你。”
“不要说这种话。”唐恬同他整一整被子,“哥哥睡一会儿吧,满朝上下这许多人,都盼着哥哥快好起来呢。”
“唐恬,你——”
“哥哥睡着了我就走。”唐恬道,“我父亲造下的罪孽,我会替他还的。”她伸出手,五指贴在裴秀发烫的额上,“以后我不在,哥哥不要再生病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
裴秀眼睫湿沉,疾速扑扇几下,“你在说什么?”
“哥哥失踪那几日,我夜间无法入睡,便在哥哥廷狱监房四处乱走,便叫我发现一个秘密,那处监房,四周填埋黑火,哥哥——”唐恬手掌移过发烫的皮肤,五指插入他发线,“你不想活了,对吗?”
裴秀屏住呼息,身体细微颤动。
“哥哥打发我回中京买吃小杨烧饼,将我阿爹约来,原是想同他在那里同归于尽。”唐恬低头,凝视他的眼睛,“我猜的对吗?”
裴秀咬牙,强行抑制颤抖,“对。”
“我就知道。”唐恬轻声道,“哥哥很早就不想活了,入廷狱不是圣皇的意思,是哥哥自己的意思,对吗?”
“唐恬——”
“为了什么?”唐恬微微低着头,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望入他灵魂深处,“我以为哥哥想同我白头偕老,原来全是我的误会吗?”
裴秀别转脸。唐恬手掌下滑,两边扣住他滚烫的面颊,不许他半分躲避,“我要走了,哥哥还不肯同我说句实话吗?”
“你若不知当年之事,等我悄悄弄死唐凤年,我们自然永远在一处。谁要你一定要追根究底?”裴秀语声冰寒,“唐凤年好坏也是你亲爹,他若死在我手里,你定然受不了,我舍不得你难过,又不能不报仇,只能同唐凤年同归于尽。”
唐恬低头,一瞬不瞬盯着他,久久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撒谎。”
第84章 了结中京街头,含笑同她说“你家在何……
“撒谎。”唐恬指尖拂过他的眼睫, “裴秀,有时候我真的恨你,你这样骗我, 是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吗?”
唐恬指上仍旧残留着外伤药物。裴秀睁着眼, 被她一碰, 伤药激得眼圈发红,如含泪意。
“你为什么不想活了?”唐恬咬着牙, “裴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秀定定望她,一言不发。
二人在沉默对峙。
未知多久, 裴秀眼皮发沉,垂下来,双唇微启, 身不由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唐恬手掌一直贴在他颊上, 早已被体温烘得发热,觉不出好坏。就势低头,同他额首相触,此时方知他烧得远远比先时厉害。
裴秀神智已有些模糊, 奋力睁着眼, 眼前世界渐渐开始扭曲。他难受得厉害,在枕上挣扎一下,发丝凌乱, 绕在颈上。
唐恬站起来, 唤许清进来。许清把一时脉, 怨恨地瞪了她好几次。唐恬视若不见。
许清掣出一排银针,出手如电,往裴秀颈边入了两根。
裴秀身子一顿, 又慢慢放松,软瘫在床上。久久,他睁开被冷汗浸透的一双眼,怔怔地凝望虚空。
许清叹气,“我去煎药。”
裴秀眼珠涩滞,久久动一动,木木地转过来,望着唐恬。他应是疲倦已极,眼睛费力地睁着。
唐恬道,“还疼吗?”
裴秀不吭声。
许清很快煎了药进来。唐恬用匙舀了药汁喂他。裴秀沉默许久终于张口,老老实实喝完一盏药。
唐恬同他掖一掖被角,“为什么不想活了?”
裴秀一言不发。
时间走一轮回来,又到原点。唐恬心中生出难言的疲倦。她看一眼裴秀,这人仍在大伤大病之中,身心疲惫只会是她百倍。唐恬这么一想便心灰意冷,慢慢站起身。
“你既不肯说,我不问便是。”唐恬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此时便走。”
裴秀仰面,目光怔忡,痴痴望她。
唐恬目光淡静,同他对视,“好好活着。”她俯下身,手掌轻柔地抚过他的鬓发,“你姐姐若活着,绝不愿见你如此自苦自伤。”
裴秀张一张口,久久才挤出一个字,“好。”
“记得你今日应了我。裴秀,你不是一人活在这个世上,姐姐虽不在了,还有我。你需记得,无论何时,我总盼着你好好的。”唐恬抬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唐恬。”他吐息滚烫,喷薄在唐恬掌心,仿佛在唐恬心口上炙了一下,“唐恬。”他如同灵魂出窍,不住口地唤她名字,“唐恬。”
“别看着我。”唐恬手臂一展,两边帐子沉甸甸坠下来,将二人分隔在两边。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轻轻放在几案上,拧身离开。
萧令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疾步跟上。
唐恬道,“别跟着我,我不想同你们再有任何瓜葛。”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一纵而出。暗夜中,一个乌黑的剪影停在墙头,定定回头看了一眼,又一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次日圣皇谕旨遍传朝野,裴中台身体贵重,廷狱苦寒,恩旨送往江南,由江南提督看管居住。消息传到唐恬处时,已是十日之后,中台阁一行终于已从京水河出京,官船浩浩荡荡往江南驶去。
唐恬指尖坐在椅上,指尖戳着大阿福胖乎乎的脸颊,“终于舍得走了。”
眼前日影一暗,唐恬抬头,便见一个极其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口,“阿爹既是来了,为何不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自外打开。唐凤年立在门口,四下里张望一回,“你一个人?”
“阿爹还想有谁?”唐恬起身从柜上取出酒壶酒杯,“陪女儿喝一杯吗?”
唐凤年大步入内,往她对面坐下,“寻我何事?”
“女儿心中有所不解,想寻阿爹解惑。”唐恬斟两盏酒,分一盏给他,“当日在廷狱,阿爹为何不杀裴秀?”
“叫裴秀慢慢死在冷洞里,岂非更加解恨?”唐凤年轻轻冷笑,“谁知我的好女儿,偏要将他带出来。”
“阿爹何需骗我?”唐恬道,“阿爹一时半会不敢杀他,难道不是东西没找到,恐他死了无处可寻?阿爹在找什么?”
唐凤年瞪着她,恨道,“你两位哥哥的骨灰。”
唐恬一惊。
“你这位心慈手软的裴中台,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命人掘了你二位哥哥的坟墓,骨灰握在手中,要挟于我。傻女儿,他如此憎恨我家,对你怎么可能有一分真心?”
“要挟阿爹什么?”唐恬五指扣在案边,使力攥住,“他是不是询问他姐姐埋骨之处?此事之起因,难道不是阿爹?”
唐凤年一滞,“阿爹着实想不明白,事到如今你为何还向着他?”
“我也想不明白,事到如今,阿爹为何还要倒行逆施?”唐恬道,“裴秀一介寒门,于阿爹无甚威胁,阿爹当年玩弄权势,逼死他姐姐,将他投入廷狱折磨,就为了一己之私吗?事到如今,阿爹但凡有一丝悔改,裴秀不会同阿爹纠缠。”
“无知妇人怎知大业之所在?”唐凤年拾起酒杯,一仰而尽,“同你娘一样无甚见识。”
唐恬听他辱及亲娘,瞳孔骤缩,“我确是不懂,便也不想懂了。大哥咎由自取不能算,二哥的性命,裴秀前日在冷洞中九死一生,可算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