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佛到西,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唐恬一想反正明日一早就跑路,叫谢昭知道住址也无甚关碍,索性由他去。二人沿着晏溪赶路,到得晏湖交汇处,临湖一片竹林间,孤零零一座竹舍。
谢昭皱眉,“唐姑娘独居此处,若有歹人袭扰——”
哪家歹人活得不耐烦了上门送命?唐恬一顿腹诽,皮笑肉不笑道,“我到家了,谢公子请回——”
回字尾音尚未落地,四下里骤然大亮,遍地火把照得竹林竹舍亮如白地,执火众人白衣银甲。
当先一人手按错时刀——萧铁军。
谢昭跨前一步,挡在唐恬身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来此何事?”
唐恬瞟了他一眼,连闻名天下的安事府净军都不认识,还敢挡在她前边,一时也不知这位公子哥是有恃无恐呢,还是无知胆大。
萧铁军原地不动,默默打一个躬。
唐恬沉默。
谢昭一头雾水,左右看一回,追根究底又问一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至此何事?”
唐恬扯一扯他的衣袖,“谢公子请回吧,此间事不与你相干。”
谢昭皱眉,正待说话,人群中一声,“唐恬。”
那人并不高声,在满场悄寂唯独火把毕剥声中,却是格外分明。一众净军龙珠破海也似,往两边分开,雁翅侍立,显出竹舍廊下一个背光的人影。
谢昭仔细分辨,忽一时大惊,“裴中台?”
裴秀道,“过来。”
“我……我吗?”谢昭受宠若惊,趋前一步。唐恬恐他惹恼裴秀,一把拉住他衣袖,斥一句,“同你不相干,快走!”
裴秀皱眉,“唐恬,过来。”
谢昭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转头问唐恬,“竟是来找你的?你如何得罪了中台阁?”
唐恬竟无语凝噎,“你快走吧。”
谢昭微一思忖,快速道,“有甚烦难事可告诉我,我回家求家主从中斡旋——”
唐恬撵他不走,眼睁睁看着裴秀走下长廊,穿过篱门往她二人走来,将谢昭向后一推,怒道,“说了与你不相干,不要再来了!”
谢昭怔住,转脸见中台阁已走到身前,拱手一揖,“见过中台。”
裴秀听若不闻,稍一俯身,握住唐恬手腕,拉着她便往里走。唐恬本可轻松挣脱,却不知怎的提不起气力,被他拉了一个趔趄。
裴秀止步,手臂一展扶住她肩膀,放慢脚步。
谢昭目瞪口呆,脱口一句,“唐——”后面的便再也说不出口——萧铁军大手一张,捂住他的嘴。
萧铁军压着声音道,“谢公子,请回吧。”说完大力一摆手,净军熄灭火把,退到竹林外围守备。
唐恬稀里糊涂跟着裴秀回房,眼看着裴秀阖上房门。屋外明火骤熄,满室暗寂。屏住一口气道,“中台——”
一语未毕,口唇处微微一凉,被他轻轻按住,“再这么叫我,我要生气了。”
唐恬退后一步,脊背抵在门板上,“中……裴秀,你要做甚?”
裴秀自入中台阁,从未有人如此连名带姓叫他,他倒也并不作恼,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你要出门?”
唐恬低着头,“山长水阔,出去走走。”
“我来你就走,你当我是什么?”裴秀道,“瘟疫还是灾星?”
“不敢。”唐恬抬手,手掌扣在他肩上,使力一格,将他推往一边,自己走到案边坐下,倒一盏茶,“你撵我走时,我说过,来生不想再见。可还记得?”
裴秀跟过来,往她膝前慢慢蹲下。
唐恬一口水哽在喉咙口,惊得一个哆嗦,“裴秀,你这是做什么?”
“唐恬。”裴秀仰起脸,安静地看着她。他本就生得极其好看,夜色中肌肤皎洁,美玉生光,越发美得不似活人。
裴秀双唇微启,“我后悔了。”
唐恬怔住。
“你走后每一天我都在后悔,”裴秀的声音极轻,“你一直是纵容我的,再容我一回,好吗?”
第87章 状元豆你哄小孩子吗?
唐恬怔住, 仿佛一只微凉的手在她心间极轻地捋一下,既是酸软,又是疼痛。
裴秀仰着脸, 微挑的一双眼, 满盛初夏星光, “唐恬?”
“你真是——”唐恬一语出口,停滞许久, 勉强接下去, “讨厌至极。”
裴秀忐忑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睫扑扇一下, 目中流光越发动人,“唐恬?”
唐恬手臂一抬,两手掩在他双目之上, “以后不许使美人计, 犯规。”
裴秀被她这样遮着,目不视物,“那你不要躲着我。”
“我若躲着你,昨日就不会回来了, ”唐恬道, “中台阁的本事,我难道不知道吗?”
裴秀怔住。
唐恬板着脸,“若不是怕中台阁万一来不及, 今日一早就走了, 难道我非得给谢昭送衣裳吗?”
裴秀扯下她的手, 皱眉,“你怎么认识谢昭?”
“要你管。”唐恬微微挑眉,站起来道, “中台阁管天管地,管得了别人交朋友?”
“旁人我才不管,你我不问怎么能放心?”
唐恬哼一声,往书案上取了灯点燃,封上罩子,见裴秀仍旧蹲在原地,“怎么了?”
“起不来——”裴秀哼一声,“腿疼。”
唐恬微微鼓腮,“闷了几日了,今夜多半下雨,不疼反倒怪了。”走上前,指尖在膝下碰了碰,“腿疼还穿这个。”
裴秀“咝”一声,小口倒着气。
唐恬挽着胳膊拉他起来,推到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卷起裤管,义肢乌沉,烛光下泛着暗色的光。唐恬指尖自下往上,捋至膝上顿住,“疼吗?”
裴秀两手撑着床沿,微微俯身,闻言摇头,又点头,“有一点。”
唐恬一时沉默,解开义肢机关锁扣,“当”一声沉甸甸坠在地上,唐恬有一个片时的恍惚——他右腿已失,解开锁扣再不用穿脱。
裴秀一直望着她,见状抬一只手,按在她发顶,极轻地揉一下,“那条腿本就没什么用,截了就截了。”
唐恬掌着灯检视断肢,残端肿得厉害,皱眉道,“你做什么了?”
裴秀道,“第一回 穿这个,还不大适应。”
“第一回 ?”
“嗯。”裴秀点头,“我如今戴罪之身,看管居住,无公务可办。你又不在,我穿这个给谁看?”
唐恬无语,“我才不要看。”她说着话站起来,将义肢收入木柜之中,“伤口恢复前,不许再碰那个。”
裴秀“嗯”一声,极好说话的样子。
唐恬将油灯移到床边案上,另取一碟百花糕,“坐着吃东西,我出去一会。”
“不要。”裴秀嫌弃地看一眼,“我不吃这个。”
唐恬一时愣住,极好商量的样子,“那你想吃什么,我同你买去?”
“我要同你一处。”裴秀道,“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唐恬道,“我去厨下烧些热水。”
“我也去。”裴秀抿一抿唇,“谁要一个人坐在这里吃甜糕。”
唐恬走到门外叫一声,“来个人。”
萧铁军从暗影中走出来,沉默行礼。
“你们中台大人的轮椅在哪里?”唐恬绷着脸,“拿过来。”
萧铁军一摆手,很快有净军把轮椅推到廊下。唐恬接在手中,转头道,“你们离我的屋子远些。”
萧铁军犹豫,“中台在此,安防守备——”
“我撵你们走了吗?”唐恬皱眉,“离远些不会吗?”
这就是默认他们留在这里的意思了。萧铁军欢天喜地打一个躬,“是。”回去安排净军守备退到一里地外。
裴秀坐在床边等,见她进来,不高兴道,“什么叫你们中台?”
“不对吗?”唐恬扶着他轮椅上坐下,往膝上搭一条薄薄的绒毯,“你方才不是不许我叫中台?”
裴秀被她顶得一噎。
唐恬推他出去,竹舍孤室,院中无灯。一块厚云移过,遮住明月,立时伸手不见五指。裴秀一动,叫一声,“唐恬?”
唐恬手掌轻轻按在他肩上,“哥哥,我在这里。”
裴秀被久违的一声“哥哥”坠得一颗心生疼,抬手搭在肩上,同她交握,“唐恬?”
唐恬加快脚步,到厨下点灯,又往灶中升了火。火苗升腾而起,满室橘色的暖光,映在裴秀皎洁的面上,光影雕琢。
裴秀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唐恬盯着他看一时,往灶中填两把干草,到木架子上取一只青瓷罐给他。裴秀打开来,里边是一罐赤褐的豆子。
“不是甜糕就是豆子,”裴秀发笑,“你哄小孩子吗?”
唐恬脱口道,“哥哥不认识这个?”
“我应当认识吗?”裴秀拈一颗在指尖,仔细打量,塞入口中,“还挺好吃。”
唐恬一笑,“萧铁军在外辛苦安防守备,中台在内乱吃东西,要把他气死。”
裴秀挑眉,接连吃了三四颗,渐渐心里不是滋味,“我四处寻你,你在这里吃好吃的,好不公平。”
唐恬瞟他一眼,“到底是谁先赶我走啊,倒打一靶。”
裴秀理亏,无言以对,仍旧吃豆子。
“今日进城,特意给哥哥买的。”唐恬托腮微笑,“我以为江南长大的孩子都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