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轿之人俱有内家修为,行进间悄无声息。难怪他们前后脚上楼,半点脚步声也未曾听见。唐恬无声地喘一口气,向谢昭说一声,“明日去公子府上,我走啦。”
谢昭一惊。
唐恬屏住呼吸,从肩舆与楼梯一个狭窄的夹角挤出去,出后门一路狂奔。一路走一路发狠,出门不曾看过黄历,怎么就遇上谢昭?若非谢公楼是谢家的产业,谢昭是谢家子,中台阁至,谢公楼必定清场,她一介闲人怎会靠近谢公楼——
这得是多少重巧合叠在一处,才叫他们两个世界的人,遇一个正着?
唐恬提气疾奔,一路沿着晏湖柳堤走,直到沈溪入口才停下来。蹲在水边照了照,满面水痕,狼狈不堪。她难免叹一口气,撩水净面,堪堪洗过两把,水中倏忽一个人影——
唐恬回头,“谁?”
“还能有谁?”萧冲翻一个白眼,“小唐姑奶奶,这一年多你躲得可真不错啊。”
“过奖。”唐恬仍旧洗脸,抬袖擦拭水痕,“小萧都统跟着我,有什么事?”
“叙个旧不行吗?”萧冲低着头,足尖碾一块碎石,“你现下如何?”
“挺好的。”唐恬站起来,仍旧赶路。
“你一直挺穷的,可有钱花?”
唐恬失笑,“这个便不劳小萧都统费心了。”她走两步又停下,“别再跟着我。”
萧冲气冲冲地哼一声,“你以为我乐意跟着你。”
唐恬不曾听清,“什么?”
“没什么。”萧冲道,“你走时为何不带中台私印?”
“小萧都统若是同我聊生计之事,恕不奉陪了。”唐恬冷声道,“我还有事。”
“那要说些什么,姑奶奶才有空?”萧冲道,“不如说说谢家那个小白脸?”
唐恬勃然大怒,“滚!”手腕一提,做一个虚劈的手势,“再跟着我,小心我不同你客气!”她提气一跃,一两个起纵间,远远遁出去。
唐恬从沈溪回来已是深夜时分。月色如练,照在竹屋房舍上,隐约散着银光。唐恬手掌一扶在竹篱之上便有察觉,低斥一声,“谁?”
无人回应。
唐恬探手扶在刀鞘之上,正待有所动作,耳听屋内一声吐息。她松开刀鞘推开篱门,穿过院子走到廊下,手扶房门静立一时才推开。
竹舍当间坐着一人,黑暗中一个清瘦的剪影,腰背挺直,双手扶膝。月色中越发显得身姿秀美,有如清竹。
这个身体每一处,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午夜梦回,不知多少 次拥入怀中,梦醒时一枕空寒。唐恬站着,双手在后阖上房门,“中台阁还是如此神通广大,白日里一个照面,这么快就寻到这里。”
裴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茅舍简陋,不堪久坐,中台请回吧。”
裴秀抬头,月色透窗而入,照得他面上绒毛分毫毕现,有一点莹润的微光,“为什么躲着我?”
“中台亲口所言,不想再看见我。”唐恬慢慢走到竹舍窗边,靠在窗栏上,转身看他,“中台忘了?”
暗室无灯,月色从唐恬身后入室,裴秀半点看不清她面上神情,“那是之前,后来……”
后来?后来她不管不顾在唐家旧宅填埋黑火,欲与唐凤年同归于尽——可惜没能得逞。中京城中无事能瞒过中台阁,萧铁军带人赶到,黑火燃炸的瞬间救了唐恬——和唐凤年。
没能死成,只能苟活。
“时至今日,不瞒中台,”唐恬低着头,“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裴秀指尖一颤,“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见中台。”唐恬平静道,“人总是会变,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唐恬,”她目光如刀,笔直看他,“中台不是也变了?”
裴秀瞳孔剧烈一缩。
唐恬道,“唐家欠中台的,应是还不了了。如今唐凤年全身瘫痪,再想为恶也是无力施为。中台若能稍稍气平,留他一命也可。”
裴秀低着头,忽一时轻轻发笑,“你知道怎样才能叫我伤心。所以便肆无忌惮,对吗?”
第86章 纵容你一直是纵容我的
唐恬手掌向后移, 撑在窗栏上,足尖略略一撑,在窗沿上坐下, 两条腿松松垂着。
裴秀两手扶着桌案, 慢慢站起来, “我会不会杀唐凤年,你心里不知道?你一见我便说这些, 是想提醒我好好记得家中血仇, 不要再同你纠缠,对吗?”
唐恬低着头, 目光落在足尖一点泥渍上。
“你既想赶我走,何需如此拐弯抹角?直接点不好吗?”裴秀缓步向她走来,他久坐后血行不畅, 足下极其不稳。一边走, 一边压着声音道,“你说你变了,不如清楚些告诉我哪里变了?”
他一段话说完,已经在唐恬面前立定, 极轻声道, “这一年多过去,你忘了我吗?”
唐恬生生被他迫到身前,不由自主抬头, 身子后仰, 视线平移, 是一段白皙的脖颈,和白色布衫粗糙的纹理——这人居家从来只着粗布白衫,倒似个教书先生, 半点看不出一品大员的模样。
唐恬微微有些出神,头顶处裴秀的声音冷似寒箭,“回答我。”
“我为何要听你?”唐恬仰起脸,目光同他生生一撞。裴秀瞳孔一缩。唐恬身子 一侧从窗台跳下,往他身边避走,“中台阁即便能定人生死,我遵纪守法,中台管不了我吧。”
裴秀转过身。
唐恬已经坐到案边,点一盏油灯。灯芯挣扎着跳一下,橘色的暖光驱散黑暗。唐恬道,“中台在中京就赶我走,心意之坚,我亲眼所见。自我离开中京,中台忽然四处寻我——想来是怕我一不小心死在什么地方。中台一向对我心软,想把我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对吗?”
裴秀靠在窗边,忍耐地抿一抿唇。
“多谢中台美意,不劳费心了。”唐恬撑着下巴,凝望灯火,“中台如今应也看见,我过得还算不错,寻死的事,做过一回也不会有第二回 。中台回吧,我挺好的。”
裴秀指尖一动,扣住窗棂,“唐恬,你认真在赶我走?”
“我从不同中台儿戏。”唐恬语气平淡,“我今日不想见中台,如同一年之前,中台不想见我。当日我依从中台之命离开,只盼中台今日也依我之言,不要再来。”
“我当日其实……有一些原因。”
唐恬低着头,指尖在案上无意义地划拉,闻言停一下,仍旧划拉。
裴秀等不到回应,“你又为了什么?”
唐恬抬头,隔过烛火金黄晃动的流波,笔直地望入他的眼睛,“死生事大,我累了。”
裴秀嘴唇微抖。
“中台当日分明已经离开中京,若非我家那些污糟事,你我二人早已分开。中台如今这样,不过一点执念在心,不能放心罢了。”唐恬道,“我很好,中台不用记挂。”
裴秀动一下,面颊隐入夜色暗影之中,“唐恬,为什么不肯回答我,你究竟哪里变了?”
唐恬不吭声。
“江南人文毓秀,你另有心仪之少年?”
唐恬一声轻笑,“说得很不错。”她站起来,打开竹舍房门,“夜深了,中台回吧。”
房中一片悄寂。裴秀久久起身,同唐恬错身而过。唐恬立在门边,目送他穿过小院,推开篱门。萧冲从黑暗中现身,扶着裴秀去远。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唐恬洗净谢昭处借来的衣裳,搭在绳上晾晒,又回房中一顿拾掇包袱,预备跑路。一时外间衣裳晒干,折好塞在包袱里出门。
到得谢府门口,唐恬把包袱交给门房,说一声“劳烦转交谢昭公子”,便自离开。堪堪走到乌衣巷口,正遇上谢昭自外间归来。
谢昭一见唐恬大喜过望,“唐姑娘来了?昨日为何如此匆忙?”
唐恬暗道一声“今日更忙”,施一个礼,“衣裳留在门房了,昨日多谢公子相助。”
谢昭还一礼,“区区小事,怎敌唐姑娘救人之义举?”他想了想道,“姑娘昨日行止匆匆,未曾一睹谢公楼之真容,今日有空,我陪姑娘走走?”
莫说谢公楼,便是关公楼也不看了。唐恬硬梆梆挤出一个笑,“着实家中有事。”自己往巷子口去,堪堪走出两步,一回头见谢昭跟在自己身后,“公子何事?”
“我送姑娘回去。”谢昭一摆手,打发了侍人,“天色将晚,一时恐难出城。”他见唐恬还要拒绝,小声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中台阁居晏城期间,晏城守备森严,日不落便要关城门。”
唐恬一滞,只得随他。走一程向他打听,“昨日谢公楼那位——”
谢昭恍然,“是当今中台阁。唐姑娘下回再见,不可如昨日失礼。好在中台宰相气度,不与姑娘计较。”
唐恬一时无语,“中台阁应是在南泠山中居住,为何突然到晏城?”
谢昭奇道,“姑娘怎知中台居南泠山?”
天下闻名的临途温泉就在南冷山。裴秀久经刑狱,又断去一肢,一日不能离汤泉温养——江南温泉不过那么几处,有什么难猜?
唐恬说到此处,又觉无趣,“罢了,与我等不相干。”默默赶路。
二人到得城门天已近黑,城门果然关闭,谢昭亮了谢氏家徽轻松出城。唐恬便道,“公子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