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别想了,”唐恬硬梆梆道,“只要我在中京,绝不叫哥哥入廷狱。”
裴秀抿一抿唇,下巴一勾,多半张脸埋入被中。
裴秀果然极其了解圣皇。王君入皇陵安葬后,中京城上下服丧二十七日。除孝当日,由监察院代传圣皇旨意,说了四件事——
第一件,恢复裴秀二十二年探花和二十四年状元。裴秀成为立朝数百年来第一位“一甲迭身”。
第二件,由裴秀掌中台阁和安事府,丹书铁券和楚国公封号食邑随之更名易姓,从池青主变作裴秀。从此天下少了一位池中台,多了一位裴中台,裴国公。
第三件,裴秀冒充陇右池氏宗族,念在事出有因,又不曾作恶,自旨意下达起,着入廷狱,羁押三年。
第四件,裴中台羁押期间,中台阁和安事府由圣皇亲掌。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没人猜得透圣皇究竟要做什么。若裴秀圣眷仍然隆重,为何要押三年?可若说裴秀失宠,可这一甲迭身、丹书铁券、国公封号都是明明白白的。便连中台阁和安事府,说到头主政长官仍然是裴秀。
御史台一群人在外御城门口跪了一日夜,求圣皇收回羁押中台成命。圣皇连面都不曾露一下。
旨意从宫中出发时,唐恬正等在内室门外。
许清在内给裴秀针炙。银针过穴,烧艾炙穴,疏通血脉趋散寒气,固本培元,熬过冬日苦寒。
炙穴时难免疼痛,裴秀清醒时尚能忍,若神志模糊便无法克制呼痛。他自从发现此节,死活不肯唐恬相陪。一到针炙时辰便赶她出去。
唐恬自他生病一直顺着他,此时也不大支楞得起来,老实退走。一时身后门打开,许清道,“睡着了,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快去快回。”
唐恬推开一点门缝,裴秀歪着头,兀自睡得深沉。他虚得厉害,每次针炙完事,总会昏睡半日之久。唐恬向许清说一句“守着哥哥”,往东御街出中台官邸。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锦衣内监自西御街入中台官邸,手中一卷圣旨。
第79章 前嫌既无钱财,又自嘴硬,被打不是自……
唐恬一路快马疾奔, 出京城到百花村。一入村头土地庙,果然见一人等在那里。唐恬栓了马,入内叫一声, “阿爹。”
唐凤年回头, “裴秀呢?”
“没来, 病了。”唐恬道,“阿爹有话, 先同我说吧。”
“好大架子。”唐凤年一掀袍角, 往地上蒲团坐下,“做了中台阁, 气度不一样了。”
唐恬道,“病得厉害,好些时日了。”低头想了想, “当年廷狱受刑太过, 出来便一直不大好。”
唐凤年冷笑,“为何这么看我?裴秀在廷狱挨打,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恬沉默。
“廷狱那地方,只要你肯使银子, 上边若不要你命, 买个平安还是容易。若无银子,便该嘴甜些,多奉承, 多求饶, 旁的不行, 多少免些皮肉之苦。”唐凤年不屑地哼一声,“既无钱财,又自嘴硬, 被打不是自己活该?”
唐恬听不下去,单刀直入道,“裴秀入廷狱,是阿爹做下的吗?”
“是。”唐凤年道,“我为大业招揽他,他既不肯,便怪不得我,探花自来入鸾台供职,裴秀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三五年间飞升不在话下,我不能给来日留后患。”
唐恬难以置信,“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唐凤年道,“心慈手软如何成大业?”他见唐恬气乎乎的样子,忽然笑道,“阿恬,可知阿爹如何招揽于他?”
唐恬一怔。
唐凤年盯着她,忽然扯出一个笑,渐渐越笑越大声,止都止不住。直到唐恬满面恼怒,才道,“我同裴秀说,我家有一女,钟灵毓秀,貌美可爱,想招他做东床快婿,你猜裴秀怎么说?”
唐恬目瞪口呆——唐凤年的确有女儿,只一个,名唐恬。
唐凤年忍不住又哈哈大笑,笑得弓腰驼背,好半日都直不起来。
唐恬恼怒,“有何好笑?
”
“不好笑吗?”唐凤年敛了笑,满目怨毒,“那厮当年义正辞严,死也不肯同我这朝廷奸佞同流合污。如今怎样?还不是日日同我女儿裹在一处。早知如此,何不早日归顺,白白在廷狱坐一年牢,差点被人打死,有意思吗?如今他想娶你,还得回来求我,难道不好笑?”
唐恬无语,“我当年才十岁,说什么亲?阿爹耍着人玩,有意思吗?”
“你便是正当说亲年岁,我当年也不可能将你许给他一介寒门。”
“所以阿爹便是以婚事戏弄于人了?”
唐凤年冷笑,“裴秀若应了,寻一舞女,认作义女嫁与他便是,不是甚么大事。”
唐恬听不下去,“阿爹找他,想说什么?”
“好话。我只说与裴秀一人听。”唐凤年一转身,“他不在这,我同你无话可说,走吧。”
唐恬咬一咬唇,“阿爹应我一件事,我可安排阿爹,同他一见。”
唐凤年冷笑,“一口一个他,挺亲热啊。唐恬,你可知当日,裴秀为何拒绝于我?”
唐恬完全不想听,自顾自道,“有我在一旁,可叫他与阿爹见一面。”
“你这是怕我一掌将他拍死,还未出门就要守寡?”
唐恬不吭声。
“好啊。你在一旁便是。”
唐恬点头,“如此,择日一见。”她说着向唐凤年施一个礼,“盼阿爹早日尽弃前嫌。”
唐凤年翻一个白眼。
唐恬便往外走,刚解开马缰。唐凤年忽道,“裴秀早有了许定的亲事。他当年不肯为我招揽,便是为了这门亲事。”
唐恬脱口道,“对方何在?”
“死了。”唐凤年道,“裴秀不肯受我招揽,我自然不能叫他做探花郎,派人将他秘密押在府中,打算给他报个疾病。那姑娘不知从哪知道,连夜求我,叫我放了裴秀,她退亲。我懒得理她,随便打发了,谁知那姑娘回去就上吊了。”他双手抱臂,语含讥讽,“你要阿爹尽弃前嫌,不如先问问裴秀肯不肯?”
唐恬几乎立身不稳,“后来呢?”
“后来裴秀就当场发疯,要同我拼命。”唐凤年道,“我不能留一条疯狗在世上,只能将他投入廷狱,叫里面好生招呼他。”
唐恬失声道,“阿爹怎能如此逼迫于人?”
“我怎么逼迫她了?”唐凤年道,“我就同她说一句,退了亲再商量,她自己要上吊关我什么事?”
唐恬勃然大怒,想要发作又是自家亲爹,呆立一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好大的官威!”打马扬鞭,头也不回去了。
唐恬屏住一口气跑回中台官邸。下马便见守门净军立在檐下说话,不似往日整肃。她一时惊奇,“出什么事了?”
两人行一个礼,“中台被押往廷狱了。”
“什么?”唐恬大惊失色,一手去挽马缰,“什么时候的事?”
“姑娘刚走,旨意就来了。”净军同她说了旨意几件事,忐忑道,“三年羁押,也太长了。”
唐恬一时慌张,“哥哥还病着……中台怎么去的廷狱?”
“宫中派了马车送过去。”净军道,“仪仗同往日还是一样,特旨命许清和萧冲一路陪着。中台看着样子还好,萧冲扶上车的。”
唐恬再不打话,一路疾奔,往廷狱。她这两番奔波,等到廷狱已是深夜,漫山漆黑。唐恬亮了安事府金令,“带我去见中台。”
狱监仿佛早知她要来,等在山下,闻言道,“中台命我等转告,姑娘回吧,他在这里很好。”
唐恬正待硬闯,山上一个人走下来,看见她笑道,“唐姑娘来了?”
“傅相。”
傅政看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摇头,引着她避到无人处才道,“唐姑娘这个样子,来劫牢吗?”
唐恬正在气头上,“陛下真是好狠的心。”
“孺子不知陛下苦心。”傅政手指点着她道,“旁人猜不出也罢了,你难道猜不出吗?”
唐恬怔住。
“老夫听陛下言,中台同陛下告病,陛下准了三年休养,可有此事?”
唐恬心中一动。
傅政道,“中台之冤和中台之罪天下尽皆知晓,不处置难平众口,处置太过,非但陛下不 肯,朝中也难以服众。如今中台既是要告病,不如借此机会羁押廷狱以作惩治,过一段时日放一个赦令,回家思过便是。中台三年莫名牢狱之灾,天下必定为之抱不平——等中台归朝,名望声誉绝非今日可比。”
唐恬脱口道,“要过多久?”
“看把你急的。”傅政笑一声,“十日可好?”
唐恬道,“五日更佳。”
“好,就依你,五日就五日,我回去就拟一折,恳求陛下准允居家思过,五日定有消息。”傅政招手叫狱监过来,“带唐姑娘去,看看中台,省得她劫了你的廷狱。”
唐恬大是后悔,早知道该说个三日。那边狱监已经躬身应喏,“是。”
傅政一摆手走了。唐恬跟着狱监上山。一直到山顶处一间监房院外停下。狱监指点道,“裴王君在此养病时,陛下命内务府将里外修缮过。听闻中台要来,我等又将之翻新了一遍,隔出院落——虽是监房,同郊外别院也不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