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漠然道,“同你不相干。”
唐恬随手扯过一条锦被将他裹住,锦被包裹之时,见他墨色官服心口一个沾了灰的足印。她伸手碰了碰,指尖都抖了起来,“她还踢你?”
裴秀咬着牙,一声不吭。
唐恬叫一声,“来人,传轿进来!”她说着话,双手将他掩在怀里,手掌轻柔地摩挲他后颈处——滚烫而又干涩,半点没有往日莹润,“哥哥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裴秀只是不理她。
殿门自外打开,官轿入内。唐恬拉裴秀起来。裴秀身子发沉,一动不动。
唐恬耐心道,“哥哥,回家吧。”
裴秀丝毫不为所动。唐恬不愿再多纠缠,直将他拉起来,推入轿中,仍旧扯一条皮毯仔细裹严实,“哥哥忍一会儿,我们很快回家。”
裴秀顿觉无力,手臂一抬,将皮毯拉起来掩过头顶,只露了一点黑发的头。
城中积雪已深至足踝,马匹打滑,无法乘车。一群人索性轿行回府。官轿直到内院廊下停下,萧冲等在门口。
唐恬掀开轿帘。裴秀缩在轿中一角,整张脸严严实实掩在被中。唐恬俯身扯开一点被角,手掌贴在他额上——仿佛又烫了一些。
裴秀垂着头,下巴勾在心口,被她冰冷的手一碰,激灵灵一个哆嗦,五指痉挛,虚虚抓握一下,微弱道,“救我……”
近来数月,唐恬照顾裴秀如珠似宝——慢说生病,便连夜间迷症都未曾再犯。整个人肉眼可见丰润起来,风姿朗润,有少年气象。
此时一声“救我”,将她一番心血付之东流,无异于一柄刮骨钢刀,扎得她心窝生疼。唐恬有一个刹那的懊悔——他是个病人,不该如此逼他。
第78章 病人我不问了,不问了。
唐恬心中巨恸, 站立不住,双膝一软,扑在裴秀身前。裴秀神志已经不大清醒, 被她这么一坠便跌在她身上, 热炭一样的面颊贴着她, 手足瘫软如绵,间或一两下无意识地痉挛。
唐恬摸索着抚过他面颊, 低声道, “哥哥对不起,我不问了, 不问了。”
裴秀口唇微张,吐息滚烫。
萧冲着实听不下去,叫一声, “出来吧, 我来。”
唐恬擦了擦眼睛,强自镇定,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萧冲俯身入内,将裴秀连人带被整个抱起来, 回房安置。
裴秀滚汤沸热烧了一夜, 口中胡言乱语,初时一直叫“唐恬”。天近明时,意识不清到了极处, 忽然长一声短一声只是叫“姐姐”, 说一声“救我”, 一时又改作一声“别救我”,状若失智。
唐恬一直守着,听得心如刀搅, 却毫无办法。除了不停手地给他换凉巾子退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疾病的苦海中挣扎求生。
次日近午,裴秀乱七八糟的呓语终于停下,口唇不住细微颤动,却不发声。又一时头颅微侧,慢慢安静下来。
唐恬握住他手腕,心慌意乱中摸不出搏动,抬起头哀求地看一眼许清,“哥哥怎么了?”
许清翻着眼皮看一时,“睡着了。姑娘吓坏了,没见中台有些发汗了吗?宽心,熬过去了。”
唐恬凑近一些,果然见裴秀白皙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她跌坐在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休要放心得太早。”许清道,“此等高热,经一回大伤一回,中台根基本就不牢固,今日之后越发靠不住,你若还想叫他长命百岁活着,速速离京好生养病。否则——你看到裴王君的样子了吗?那便是前车之鉴。”
唐恬沉默。
许清以为她不信,正色道,“杨院正精心伺候数月,裴王君外伤其实已经没什么,此番突然薨逝,实是根基太过薄弱,冬日难熬,稍有不慎便致死命。”
唐恬坐着,呆呆地望着裴秀。经此一夜,什么也不想了——活着就好,往事怎样随便吧。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裴秀又过了一日夜才彻底清醒,他病了近三日,除了硬灌下去的汤药和清水,什么东西也不曾吃,却是半点不喊饿,也不主动要东西吃。
这一场高热仿佛一场业火,将他的精魄焚烧怠尽。裴秀自打醒来,始终倦倦的样子,浑如人偶,有人给东西便吃一口半口,不给也不要。
唐恬若寻着他说话,十句里能应上一句半句。可若不是唐恬,又或唐恬不理他,他便整日安坐,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非但数日前的争执好像已被他抛弃,便连唐恬这个人,连同身边整个世界,都同他隔了一层朦胧的薄纱。他立在远处茫然不解地看着——
随时都会抽身而去。
唐恬全无办法,只能加倍地宠着他——好在裴秀虽然口中不说,身体却十分依赖唐恬。只要唐恬在他身边,他的目光便粘在她身上,一步一移,如同葵花向日。
唐恬本以为裴秀正在渐渐好转。直到一日夜间醒来,发现裴秀双目大睁,整个人醒得通透,却是一声不吭。唐恬将他拉入怀中时,才察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唐恬心中冰凉。她自此日开始留心,才发现裴秀夜间每每惊醒数回,一醒便汗湿重衣。他醒来谁也不叫,只是怔怔凝视黑暗,直至天明。
唐恬夜间便十分警觉。若裴秀醒了,换一身中单,同他低声说几句话。裴秀虽应得不多,却显然喜欢听,直勾勾地望着她,渐渐入梦——如此精心哄着,能安睡一个整夜。
唐恬此时深知,离京安养已是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总有一日要把他空耗至油尽灯枯。
好在外间还算太平。
圣皇把王君火化的消息压了下来。空棺在宫中停灵七日发丧,诸王诸相文武百官一路郊送至皇陵。唯独裴秀被圣皇谕命居家思过。
唐恬求之不得,索性提也不同他提,只拘着他在家养病,每日里吃过睡,睡过吃,什么事也不许做,书也不许看。着实闷得紧时,唐恬便叫他躺着,自己念书给他听。
王君郊送当日,裴秀用过午饭便眼皮涩滞,唐恬压着他躺下午睡。不多时侍人入内,给唐恬一封信。唐恬拆了封皮,仔细看完,支在火上点了。她心中有事,火苗一直燃到指尖才察觉,掷在案上,将烫红的食指含入口中止痛。
“唐恬?”
唐恬愣了一下才回头。裴秀躺在榻上,锦被一直拢到下巴处,只露着一张瘦得尖削的脸。
连日来,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唤她。
唐恬上前,“哥哥醒了?”手掌探入被中,摸了摸他的中单,湿答答的粘在身上。唐恬心中叹气,却不露出,“哥哥换一件。”
裴秀仰着脸,隔过她的肩膀望着桌上一小堆残烬,“发生何事?”
唐恬顺着他目光看一眼,“没什么。哥哥不用管。”她手掌绕过他肩际,将汗湿的中单褪一些。
裴秀一动不动。
唐恬连日对他千依百顺,好脾气道,“哥哥动一动,我给哥哥换衣裳。”
裴秀执意道“发生何事?”
唐恬道,“有人送信过来,想见一见我。”
“是唐凤年吗?”
唐恬脱口道,“你怎么——”又忙住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这人难道通了什么神怪吗?
“我这个西贝货没倒台,唐凤年怎么坐得住?”裴秀道,“你替我转告唐凤年,我有话同他说。”
唐恬心不在焉点一点头,手上不停,藏在被中同他换了衣裳。指尖触及残腿,冰冷。唐恬俯身,“外边下雪呢,哥哥腿疼吗?”
裴秀目光有些散,虽是望着她,却如同隔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晰。
“哥哥等我。”唐恬说完便出去,再回来时引着侍人提一桶热水进来。唐恬往桶中投了药包,掀开锦被,扳着他双腿浸入药水中。
水微微有些烫。裴秀其实虚得厉害,被滚热的药水一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唐恬扶他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掌心挽过他一只手,不住摩挲。
裴秀止不住的颤抖便化在唐恬怀里。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我可能,很快会被羁押。”
这人连日不肯说一句话,一开口便说这些。唐恬忍着脾气道,“哥哥在逗我吗?”
裴秀轻轻摇头。
“我不会让哥哥被人羁押。”唐恬道,“陛下若要处置哥哥,我带哥哥走便是,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吗?”
裴秀不吱声。久久才道,“虽然事出有因,然而冒充世家血脉不是小事。陛下总要给天下一个交待。陛下不会杀我,又舍不得免我官职,只能将我关一段时日。唐恬,帮我同唐凤年带个话——等我入狱,再要见面,许多麻烦。”
“哥哥有宫中消息吗?还是自己胡思乱想?”
“不用问消息。”裴秀被热水熏得神智昏沉,“我认识陛下这许多年,她会做什么,我能猜到。”
唐恬听他口齿发涩,赶着问一句,“陛下要关哥哥一段时日,会在哪里?”
裴秀久久沉默。唐恬以为已睡着,便不肯打挠,扶着他在榻上躺平,拭干双足,掩入被中。抬头见他额上细汗,另取巾子擦拭。
裴秀顺着她的动作偏了偏头,闭着眼睛道,“廷狱。”
唐恬生生一个激灵。
“廷狱同以前不一样,不用担心。我去廷狱之前,让我见见唐凤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