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还哥哥一个公道。”
“我不要公道……”裴秀道,“……你放过我。”
这一个“放过”直如一柄利刃,在唐恬心尖上凶狠地插了一刀。她疼得指尖都在发抖。
室内温暖如春,裴秀整个人却在细微发抖,颤声道,“放过我。”
唐恬片刻心软,下一瞬间又心硬如铁,寒声道,“哥哥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却猜到了。”
裴秀猛地抬头,目光同她一触,止不住的颤抖居然凝住了。
唐恬道,“哥哥入廷狱时虽是探花郎,亦不过初初入仕,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轮不到哥哥去得罪秦淮,哥哥得罪的应是秦阉附逆。秦阉附逆虽然不少,但哥哥既不肯说名字,又不肯再追究,这样的秦阉附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她目光如刀,牢牢盯住他,不放过一丝波动,“我爹。”
唐恬望着他雪白的脸,轻声道,“哥哥,我说的对吗?”
第77章 火化非但烧了,连骨灰都一同撒了……
裴秀望着她, 整个人一动不动,如入梦境。
唐恬低头一时,“哥哥对付秦淮, 未必没有旁的法子。选在在黑风口, 想是因为在那个地方, 既能对付我爹,又能对付秦淮, 既报私仇, 又除国害。”她叹一口气,“以前我总以为哥哥设计黑风口是为了对付秦淮, 现时才知道,哥哥一开始要对付的其实是我爹。”
裴秀张一张口,却一声也未发出。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唐恬道, “哥哥要么此时自己告诉我, 要么我再出去同旁人打听——好叫哥哥知道,这一件事,我一定要知道。”
裴秀本能地应一句,“什么?”
“哥哥因为什么, 同我爹结下怨仇?”
裴秀望着她, 久久吐出一句,“什么仇怨,我听不懂,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他忽然灵醒, 一抬手将她掀在一旁, 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生生坐起来,指着她道, “休要自作聪明,我根本不认识唐凤年!你滚出去!”
唐恬站起来,一声不吭。
裴秀手掌撑在地上,厉声叫道,“我不认识唐凤年,我同你唐家无半分关系!你滚,滚!”
唐恬道,“哥哥不肯说,是怕我知道,一直以来害哥哥的人其实是我爹,哥哥怕我伤心,对吗?”
“我说过我同你们家没有一分干系,你听不懂吗?”裴秀嘶声道,“滚!滚出去!”他忽然神情癫狂,朝外厉声叫道,“来人,来人——”
很快,守殿甲士一拥而入。
裴秀一指唐恬,“把她押去东偏殿,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出来一步!”他恶狠狠盯着一群侍卫,“萧铁军,唐恬如若走脱,你便以死谢罪!”
当先一名甲士走过来,唐恬见过——上回在大街上动手缉拿她的那个安事府高手。
萧铁军为难地向唐恬一摆手,“姑娘,请吧。”
唐恬身子一侧,目光掠过萧铁军肩际,看向裴秀——他只是低低地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唐恬叹一口气道,“哥哥保重吧。”转身便走。
萧铁军在旁相陪,将她引入东偏殿,“姑娘别伤心,中台正在气头上,晚间说不定就好了。”
“不必劝,我比你更知这位中台阁的脾气。”唐恬哼一声,斟一杯茶推给他,“假如你刚中了状元,却得罪了当朝一品大员,你觉得可能是因为什么事?”
萧铁军一滞,“我怎可能中状元?”
“假如——”
“假如也不可能,”萧铁军见唐恬满脸不高兴,摸一摸鼻子道,“要说是得罪朝廷大员,应是他叫我做什么事,我不肯做?”
唐恬心中一动。
萧铁军道,“比如叫我杀什么人,对方要是个大好人,我下不了手,说不得只有得罪了。”
唐恬点头,“有理。”裴秀一个殿试刚过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叫他杀人不可能——难道办什么案?
唐恬断然摇头,朝中大案自有法度,不可能交给刚过殿试还未入仕的新手去办。
萧铁军笑道,“昨日戏文子里看过,皇上看上了新科状元相貌文才,要招驸马,状元郎只要家中糟糠之妻——若是如此只怕也得罪得到底。”
唐恬扑哧一笑,“我阿爹没女……”她一语停住——她爹还真有一个女儿。
萧铁军道,“戏文里的事,瞎编的。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厨房。”
“你无事可做吗?”
“我的事,就是看着姑娘。”萧铁军笑道,“中台命我寸步不离,姑娘见谅。”
唐恬是个随遇而安的脾气,无处可去索性哪里也不去。到了晚间,小厨房抬一口锅子进来,肉蔬布置同中台官邸一模一样,极齐整的一个福寿锅。
唐恬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安排的,难免摇头,拉着萧铁军对坐喝酒。酒过三巡,萧铁军叹一口气,“中台分明十分爱重姑娘,姑娘为何总是同中台生气?”
“想是八字不合。”唐恬道,“中台阁的脾气你不知道吗?一时高兴,星星都要摘给你,一时不高兴,走错一步路都要挨骂。”
萧铁军哈哈大笑,“中台高兴时原来给人摘星星吗?那我从来未遇上中台高兴的时候。”
唐恬方觉失言,面皮一紧道,“有何好笑?”
他二人推杯换盏喝一夜酒。唐恬往殿中闷头大睡,次日醒来,耳听殿外有人说话,却是萧铁军的声音——
“陛下走了吗?”
另一人道,“走了,陛下大发雷霆,满屋子东西,能砸的都砸了,丁令当啷响了半日。”
“中台怎样?”
“不知道……”
唐恬心下一沉,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殿门板壁上——
萧铁军道,“陛下因何如此盛怒?”
“奴婢偶然听到一二句,”侍人畏首畏尾道,“好像是中台将王君遗体……火化了……”
“胡说!”
“千真万确,”侍人道,“陛下骂得极大声,满院子人都听见了。非但烧了,连骨灰都一同撒了,就撒在南秀山的桃花林里。”
萧铁军一滞,“什么时候的事?内外御城官防严密,中台怎能偷偷施为——”他一时灵醒,轻轻拍自己一巴掌,“内外御城可不都是中台关防?”
唐恬心中一动,难怪固山都督接连几日同裴秀密议,原来在商量秘密火化王君的事。她难免叹乞,裴秀这人真是又倔强又顽固又可靠——他答应王君的事,竟然真的顶着龙颜大怒的风险办到了。
不知圣皇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裴秀?
萧铁军二人正说得热闹,殿门哗啦一声自内打开,站起来叫一声,“姑娘。”
“中台在何处?”
萧铁军怔住,“姑娘这是要——”
“我都听见了。”唐恬冷笑,“你们站在殿门口说这么大声,可不就是给我听的?装什么傻?走吧。”
萧铁军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在前引路,“今早举哀时,圣皇过来,不知怎的非让开棺,说要再看王君一眼,这一打开,一副空棺,内里就王君几件家常衣服,连同平日里常用的玉佩冠冕。圣皇勃然大怒,立时往中台寝殿过去,好一顿大骂。还砸了许多东西——”
唐恬一路疾走,“可说如何处置中台?”
“没说。”萧铁军道,“圣皇只说了一句话,说中台不配给王君守灵,命中台即刻出宫,回府思过。”
唐恬冷笑,“如此甚好,正待得不耐烦,早想回家了。”
二人出了东偏殿,入春和殿正殿。寝殿外围一大堆侍人,各个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的样子。
“散开,围在这里做甚?”唐恬斥一句,“陛下既然已有谕旨,都去收拾家伙事儿,预备回府!”
七零八落回应,“是。”
唐恬向萧铁军道,“在此等我。”推开殿门进去,两手别在身后将殿门掩好。
寝殿中满室悄寂,满殿仿佛台风过境,掷了一地的金珠玉器,遍地碎瓷渣子。
裴秀并不在外室,唐恬入了内室,一眼见裴秀坐在榻边,缩着身子,垂着头,前额抵在床柱上,未知是否醒着,隐约看见乌黑的眼睫低垂。
“哥哥?”
裴秀眼睫扑扇几下。
唐恬道,“哥哥,我们回家吧。”
裴秀身子一动,翻转过来,抬头看她。唐恬清晰地看到他面上一个鲜明的手掌印,对方使力极大,右颊红通通的,微微有些红肿。
唐恬瞳孔骤缩,抬手要去碰,“谁打你?”一下子音调都变了。
裴秀猛一偏头——唐恬一只手便落了个空——裴秀语声厌倦,“谁许你进来的?”
唐恬皱眉,“哥哥别闹了。”
“唐恬,究竟是谁在纠缠往事?”
“我不能问当年事?”唐恬平静道,“不管哥哥怎么说,我必追根究底。”
裴秀勃然大怒,“我说过我同你们唐家无半分关系,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你能不能放过我,你——”他情绪激动,身子猛烈摇晃,忽然仰面便倒。
唐恬一手拉住,裴秀身不由主向前扑倒,撞在她怀中,前额硬梆梆抵在她颈畔。唐恬一个激灵——这不是正常的体温。
唐恬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掌移到他面上——滚烫。她勉强拾回一点镇定,“哥哥生病了,不要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