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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报 (姬二旦)


  原先的一根玉钗或许还说不清什么,而眼下杨熙玉的这一番话倒叫人醍醐灌顶地清醒过来。李诏长久以来心照不宣,却也依旧存着侥幸,以为她与赵玠的赐婚还能拖过几日,哪里晓得年后便提上了日程。
  李诏却觉不是滋味。
  本是最自如的去处,如今却叫人提心吊胆极了。一席交谈被搞得心力交瘁,回程一路李诏昏昏欲睡,这些时日里她总梦到小时候。
  乌子坊的青石板路蹊跷不平,下雨天满是水汪凼。她就踩着高出平地的石头尖,试图不要弄脏鞋子。却把元望琛引到松动的石板上,惹得他沾得满腿是泥。
  又或者是在自家庭院里拾落下来的桃花,以手兜着,等元望琛出现的时候陡然撒到他身上,吓他一跳。
  还有爬过两府之隔的一道墙,坐在元望琛屋前的那棵海棠下面,拿叶子挡住树下蚂蚁的去路,看他们来来回回不知方向的迷糊模样。
  须臾间孩童就突然成了少年。
  不露声色,不苟言笑。
  他眼波静止,隐藏暗涌,好似一场巨大的海波,抬眉正瞧入她眼中。
  心觉一震,迎头一浪,将她吞噬殆尽,淹没入黑潮之中。
  然后梦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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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空锦囊???“小傻瓜。”……
  嘉定元年十月初一,天和气清。
  祭天祭祖的队伍算不上浩大,随行也不过十几名礼官。
  因只在城内,是日抵达临安太庙,礼部掐准吉时宣读长卷。
  步入戟门,墙内柏树郁葱,前殿巍峨肃穆。
  一切就绪,只待赵玠着礼服登上皎月台,朗声道:“三光再朗,庶绩其凝。重熙累叶,景命是膺。”持竹节于先帝列宗三叩首。
  赵檀领着众人伏身于后,高阶之上能将远处清平山皆入眼底。
  礼节冗长繁复,李诏也只管跟着照做。而在她俯身叩拜起身之时,才猛然发现身边站着的是元望琛。
  她近日是有些糊涂了,频频觉得呼吸不畅,脑袋冻住,以至于感官迟钝,以至于才瞧见他,以至于才觉察到这么许久以来,都未曾真正识得这少年郎如玉样貌,梦里却也只记得他的倨傲与出糗了。
  今日他的一身缟素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他只是这么站着,腰肢挺立似古松苍劲,一抬眉便望入李诏的眼眸,倒是化作了山间的风与月。
  李诏感到自己真的病的不清。
  不仅仅是那晕厥的毛病,她这颗心却也总不平静。
  管中弦原先指过是心律不齐,可那时也无现下这么严重。哪能看了一眼他人,便怎么也按止不住,更遑论恢复平静如常呢。
  辰时的礼散后李诏撇下了赵檀赵棉两姊妹,想离开这压迫的人群,去喘一口气。中殿外有一丛石碑,是按着年号顺序排列的,李诏解乏一般随意数数,寻到了这几年新刻的牌位。不出意外的见到了望着元太妃牌位发怔的元望琛。
  少年发觉了来人,没有回头,微动的目光却也重归寂静,只是浅淡地说了一句:“二祖母是三月份没的。”叫人听了分不出他是否是在悲恸。
  这位元太妃,李诏是见过的。印象中总是浅浅笑着的和蔼模样。元望琛入太学那天,她顾惜孙儿,知他耳不聪,怕遭人欺负,意在树威,才令他搭了她的六辔马车。
  没同先皇陪葬,不是因她膝下有子,而是因她虽为妃嫔,原先有过一个皇子却夭折了,大半辈子守在皇陵里头。官家怜悯,便也没下殉葬的旨意。
  而今年三月得了一场急病,才殁了。
  李诏不知道元望琛与他这位二祖母是否亲近,然观他元府上下那几位,想来相处应比自己家中更疏远。她心中亦是恻隐,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那日容俪殁后,她也如这般不会安慰:
  “别想了,回去吧。”她道。
  少年似是回了神,点了点头才跟上李诏。
  她心想,他为太子伴读,借此一个由头,因而今日才一同前来看一看先人。
  “阿棉方才与我说,要替爹娘求平安。”李诏望了一眼元望琛的脸色,欲寻找到一些什么。
  元望琛轻声道:“平南王亲自远征,王妃身怀六甲,世女自然要向列祖求平安。”
  李诏停下了脚步,看着正与赵棉交谈的赵玠,心中微动,转向少年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元望琛循着她方才的目光看去,沉默了一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谁不想求一个康顺太平,亦不想煮豆燃豆萁。”
  “因而你又何故与赵玠说那些。朝中有大帅,亦有精通水师的将士。我姑父分封出宫,虽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卧薪十年练的精兵皆不会水战。突袭海寇,这岂不是白白折损兵力么?赵棉细腻柔弱,挂念他的安危,倘若有万一,兄妹便生龃龉。”李诏还是不满先前元望琛的那番话。
  元望琛确实能置身事外,他自觉是局外人,何必谈血亲,因而不似李诏有这么多世家皇胄牵连的考量:“军令如此,刀枪无眼。纵有什么,亦是为了朝廷,你何故归咎到我身上。”
  “是我不分事理,”李诏话语间是有些急切,尔后又觉得自己耍小性子,偏生与元望琛关系不大的事儿,她却不知为何认为他难辞其咎,“偏生要将宗族与政事相提并论。”
  少年听闻这一句,不明李诏为何如此退让,便也让了一步:“你听到了,我想着你确实会来怪我的。”从袖中拿出一物什,摊开手掌,拿到李诏面前。
  是一个已经洗干净的空锦囊。
  那日他知自己将话皆听去了?
  李诏望了半刹,心中酸楚忽地涌入,努力让自己不要动摇,开口却混入了一些哭腔:“那日我落在宫里了,回府了以后怎么也找不见。我也并非有意听你们说话。”
  元望琛不晓得她为何一下子冒泪,有些慌乱地解释:“捡到时,鸭蛋已经碎了。绣纹上也染上了鸭腥,我令婢女洗晒了几次,还是有些脏,洗不掉了。你若觉得这锦囊不可再用,我家中多得是,还你一个便好了。”
  李诏不知怎地就有了私心,也没有明面拒绝,只是说:“我让婧姨里外翻找了几次,她却说却是没有瞧见。我就在想是不是丢在了路上,可是想着要回去寻,又觉麻烦,便也只在马车里、自己府上问了几句。我确实也想过是掉在了宫苑里头,就是不想再进去了,这一点让我意识到自己好似并不珍惜,亦觉无必要。后来婧姨就劝我左右不过是个生鸭蛋,没了也就没了。可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不清楚,自然也不解我为何着急,为何在意。”
  元望琛默不作声地详望着李诏,忽地将锦囊揉进李诏手心里:“我也未见过将鸭蛋自比的人,闻所未闻。”
  温言入耳,指尖短暂相触,李诏蓦地红了耳廓:“到底是悉心呵护了一番,哪里晓得自己竟这样糊涂。试想宫苑与御膳房光徒步亦要走小半个时辰,这一只鸭子竟能逃了出来,实属不易。而前些日子管中弦来替我诊治,他没说一个好字。”
  “性命是天数,我还当你早就想通了的。”元望琛瞅入李诏眼睛里,试图将她瞧清楚。
  李诏低声淡笑,带着三分自嘲:“我是搁置在一旁不想,以为就不会发生。混沌中想起,哪里能免俗。”
  “你哪里遇事都这般?”少年是问句,却极其笃定。
  李诏低头,琢磨着自己在他的事儿上,自己却并非如此,攥紧了锦囊:“倒也不是。”
  元望琛似是也觉察到了眼前人对他的不同寻常,心中略有发痒,甚至有一丝抗拒起来,整个人溘然变得很沉默,让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母入宫后,家中气氛亦是紧张,像是冬天到了,”李诏倒是勘破了这层屏障,隔着虚雾看了眼元望琛,“彼此之间都僵了一些。”
  回到回城队伍中,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赵棉与李诏坐在一块儿,说要给一名叫阿秀的宫女递一点水喝:“她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今日突然发了高烧,我方才见她面色极其难看,想着能不能叫她上来小乘一会。”
  李诏点了点头:“宫人穿得单薄,确实不好叫人生了病还徒步走的。你让她上来无妨。”
  赵棉得了应允便打开帘子吩咐下去,可等了半晌,那位宫女还没来,确实听人喊道:“有人晕了。”一时之间队伍散乱,亦叫人手忙脚乱。
  李诏这才与赵棉一同下了车,走到乱象之中,发觉那位倒地的宫女便是阿秀。李诏伸手,探了探鼻息,发觉已经格外微弱,又探了探人发烫的额头,当下便叫人扶上了车,自己也跟了过去。
  而赵檀身边的宫人追在身后,与李诏传话道:“长公主请昭阳君与平南王世女与她同车,这位宫人既患了病,会由其他人代为照料。”
  李诏顾虑着赵棉这段日子确实体弱,而自己日日喝药汤也颇有些药罐子的味道,倒也是妇孺病弱的模样。于是应了赵檀的好意,拉着赵棉上了公主的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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