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心里犯起了嘀咕。
为免露馅儿,她按捺着诧异,不动声色地乖坐在车厢,耳朵却悄悄竖起。旁边钟氏见眼前的男子气度历练,也没怠慢,和气地道:“这位公子,为何忽然拦路?”
“在下杨固,见过沈夫人。”
杨固抱拳行礼,甚是客气,借着车帘掀起的一角,瞧见里头有少女拖曳的锦绣裙角,猜得那应是被自家王爷惦记着的沈蔻,便道:“贸然阻拦,实属失礼。是我家主人有要事与两位相商,不知两位能否移驾,去那边喝杯茶?”
他说着,回首指向官道旁一座旗儿招展的茶楼。
钟氏愈发狐疑,“你家主人?是哪位?”
“皇三子,穆王。”
这名头报出来,加之令牌佐证,谁还敢怠慢?
钟氏只好命车夫掉头,随他去茶楼。
沈蔻抱着软枕坐在母亲身后,想起男人冷峻的眉眼,深深吸了口气。
即使那些荒唐卑微的事早已随着她的死而封存,即使她已看透这男人阴鸷淡漠、铁石心肠的本质,有些事情毕竟是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
记忆的最初,刚认识江彻的那个柔暖明媚的春天,他锦衣玉冠而来,姿容峻整磊落,如玉山峨峨,似朝霞轩举。她确实曾倾慕他的龙章凤姿,钦佩他纵横沙场、杀伐决断的手腕,贪恋他铁石心肠下的片刻温柔。
那是她的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
可惜最终落得狼狈收场。
沈蔻原本都定了主意远离是非,安分地过小日子,谁知江彻竟不安分了起来?先是无缘无故地在米酒巷露面,如今又突然追到城外,这般不辞劳苦,莫非……是他想起了什么?
小巷中,江彻问戚家义女的情形陡然浮现。
吓得沈蔻赶紧合掌,心中默念,菩萨保佑,千万别让他想起来!
*
茶楼里,江彻倚窗而坐。
窗外官道逶迤,杨柳随风袅娜。
他其实甚少有闲情这样坐着。
生于皇家,自幼受尽明枪暗箭,若不想母子俩遭人拿捏,总得挣出立身之本。
这几年里,他数次领兵出征,平定叛乱,驱逐敌兵,在尸山血海里硬生生搏出战功。即使在京城,也不像太子和彭王那样得帝王偏袒,能办光鲜而笼络人心的差事。他经手的事多半棘手凶险,在世家高门和封疆大吏之间斡旋。
每一件都是关乎利益生死的争斗,暗潮汹涌,险象环生,不逊于沙场。
譬如那场震惊朝野的红丸案,不止扳倒了一位相爷、一座公府,更牵扯无数官员百姓,以至如今他暗查原委,仍觉触目惊心。
血与火,名与利,处处皆是杀伐。
容不得他有半分懈怠。
此刻偷离宫宴,倒算有了浮生半日闲。
江彻的目光落在徐徐驶来的马车,看到钟氏掀帘而出,沈蔻紧随其后。
暮春天暖,她身上穿得单薄,一袭柔软玉色襦裙绣了海棠,勾勒得身段袅娜修长。身上纱袖轻薄,半臂短衫覆于微鼓的胸脯,如同殿前海棠含苞的细蕊,在风里有盈盈之姿。
若非那日口出狂言被他撞见,单看着娇柔模样,倒是个宜喜宜嗔的美人。
这念头闪过,脑海里忽然又浮起个画面。
似是上巳节的时候,他在府中翻看某个重案的卷宗,门外忽有杨固禀报,说戚家祖孙俩前来拜访。他瞧着母妃的面子,暂时搁下正事,请她们入内。沈蔻进来时笑靥如花,捧着个精致的香袋,双手托到他的跟前。
说那是她采的香草,可安神辟邪。
彼时春光未老,斜透入窗洒在她的脸上,少女锦衫娇丽,仙姿萼绿。
那模样几乎与此刻重叠。
江彻拿手肘撑在窗槛,揉了揉酸痛的鬓角。
又来了,碎片般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还牵得他脑门和心头隐隐作痛,像是被细刀慢慢划拉一样,防不胜防。经了那次疼得晕厥的事,江彻甚至不敢再强行回忆,只能任由记忆随心所欲地浮现,撕扯脑门。
尤其在看到沈蔻时,每回准得想起点零碎画面,挨一顿疼。
江彻觉得脑壳更疼了。
第9章 困啊 这糟心得,不睡了!
茶楼里客人很满,二楼的雅间倒还算清静。
沈蔻跟着杨固和钟氏走到位于尽头的那间,进门时未敢擅自抬眸,只在杨固提醒后才行礼道:“民女沈蔻,拜见穆王爷。”
“免礼,坐吧。”
熟悉的冷清声音,随风拂入耳中。
沈蔻才不想坐,只敛袖站着,如同所有没见过世面的少女那样,半眼都没朝他多看。
旁边钟氏毕竟曾为官妇,又经历了夫君获罪、变卖家产、支撑生计的种种磨砺,性子愈发柔韧。此刻站在江彻跟前,她心中一边猜测缘故,一边又觉自家行得端坐得正,无需顾虑太多,便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不知王爷召见民妇,是有何吩咐?”
“前任万安县令沈有望是你何人?”
“禀王爷,那是外子。”
江彻“唔”了声,啜茶润喉,漫不经心地道:“本王如今查办的案子,有些小事与他牵扯,若用得着,或许会跟你母女俩请教些细枝末节。这阵子你们暂时别出京城,免得到时候找不到人。”
他说得水波不惊,却令沈蔻心头微跳。
当初沈有望获罪夺官时,她就觉得蹊跷,不信父亲会贪污受贿。只是她手里没半点线索,加之沈有望千叮万嘱不许她母女俩深究,钟氏又命她严守口风,所以始终藏在心底,不敢多问。即便是后来借戚家的门楣攀上江彻,也小心翼翼地没敢多探半个字。
如今江彻主动提起,沈蔻哪能不悬心?
她蓦地抬起头,道:“家父怎么了?”声音柔软,却分明紧张担忧。
江彻不由瞥向她。
少女不施粉黛,秀眉微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望着他,暗藏急切的神情似曾相识。江彻脑袋里隐隐作痛,手指悄然捏紧茶杯时,忽然有个念头电光火石般窜了出来——她的双眸清澈若此,除了焦急,再无波澜。
但怎么可能呢?
两人曾在米酒巷见过面,后来在戚府,沈蔻还那样出言诋毁他,似全然不知那个毫无人性穆王就是站在她面前的人。而此刻他摆明身份,换了任何人,多少都会觉得惊愕、尴尬。即便未必宣之于口,目光神情里总归会有异样。
他见过那么多军中精心调.教的奸细,后宫的城极深的老狐狸,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不露端倪。
但她没有,半分都没有!
好像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似的!
江彻心头一紧,猛地探身凑近,幽深的眼睛攫住沈蔻的目光,“沈蔻,你认得本王?”
猝不及防的发问,令沈蔻头皮微麻。
心跳在那瞬间几乎停顿,她不知江彻这是在试探,还是凭那双锋锐洞察的眼睛瞧出了端倪。但凭着本能,沈蔻万分笃定,凭着江彻的狡诈心性和深厚城府,他既然这样问了,她就决不能自以为是的贸然否认。
那是在往他的刀尖上撞!
沈蔻眼底终于难以克制地流露些许慌乱,颔首轻声道:“民女确实认出了王爷。”
“何时?”
“就在刚才。”沈蔻后退半步跪在地上,借以平复内心的慌乱。
“不敢欺瞒王爷,早在那日巷口偶遇之前,民女就曾在澄园瞧见过王爷,因是外客,还特地避开了。后来巷子里遇见、在戚家碰见,民女也没深想。直到方才从窗外看到王爷的侧脸,才明白过来。那日是民女有眼无珠,不知王爷驾临,还口出狂言,实在失礼。”
“还请王爷宽宏大量,恕民女怠慢冒犯之罪。”
她捏不准是哪里露了端倪,便将数次会面都提了,说完后惭愧地垂下了脑袋。
江彻死死盯着她,半晌才收回目光。
“无妨,不知者无罪。”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种期待落空的失望。
沈蔻情知这回是蒙混过去了,心有余悸地谢恩站起来,堆出满脸的恭谨,赶紧将话题掰回去,“方才王爷提到家父的案子,不知是要问什么?”
江彻心虚地垂眉啜茶。
沈有望的案子他在查沈蔻身份时留意过,里头似藏了点猫腻。只是卷宗上天衣无缝,他未查到有用的线索,仅凭推测难以插手,便暂时搁置。这会儿真要细说,也无甚头绪,遂稍肃神色道:“事涉公务,不宜过早透露。”
见沈蔻仍埋首偷觑他,似暗藏期待,心里稍软,又补充道:“放心,于他并无害处。”
话音之中,倒添几分温和。
沈蔻颇为失落,屈膝为礼以表谢意,却也没敢再追问,只同钟氏乘车回城。
*
马车早出晚归,绕了一圈后仍回原处。
沈蔻因惦记着父亲的事,往后的忌日里曲文写得心不在焉,索性暂时搁笔,权作歇息。除了同钟氏捣鼓吃食,得空时,常将那两只鹦鹉拎到屋里,轻声细语地说些心事,也教它们说话解闷。
玄凤生得漂亮,可惜不太会学话。
倒是那取名红豆的虎皮鹦鹉颇为机灵,教了几次后,竟已能跟着说些简单的词,给母女俩添了不少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