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杨固忙翻身下马,半跪在地抱拳道:“夫人息怒,沈姑娘绝对不会有事。”
官道上尽是泥水,他这一跪毫不迟疑。
钟氏又惊又怒,伸手指着黑漆漆的远处,恨声道:“好歹是个王爷,怎么二话不说就抢人?这算怎么回事!”
“夫人息怒,息怒。”杨固赶紧安抚。
他也没想到江彻会来这手。
但以江彻久经沙场、稳重老练的行事,百姓于他而言是要用鲜血和性命护在身后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强抢民女、欺压弱小。且近来江彻夜夜不眠,日渐消瘦,神魂都快被收走了,回京后赶着去见沈蔻,又连夜追来,想必是有缘故的。
但这是隐情,杨固岂会乱说?
遂半跪在雨夜泥地里,仰头肃然道:“今日事发突然,王爷有许多事不便细说,但杨某以性命保证,他绝不会伤沈姑娘分毫。夫人若有急事,杨某可派人星夜护送,任凭驱使,绝不怠慢半分。等夫人办完事回京城,定会将沈姑娘完璧归赵。”
钟氏怒“哼”了声。
人都被带走了,她还能驱使杨固追回来不成?
*
越来越密的夜雨里,江彻抱着沈蔻一路疾驰,直到途经一家客栈时才勒马停驻。
客栈不算大,雨夜里灯烛昏黑。
他翻身下马扣开了门,转身朝沈蔻伸出手,是要扶她下马的意思。
沈蔻视若无睹,自己溜下马背。
踩到湿滑的地面时,被裙子紧紧裹住的腿有些发软,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她怕拽着马镫竭力站稳,垂了脑袋暗暗骂他——
好端端的坐在马车上却被人忽然劫走,这已经够让人惊慌了,江彻这人还是个莽夫,一路上风驰电掣,像是被虎狼追着一般。他是马技娴熟稳如泰山,却颠得她提心吊胆,生怕漆黑夜里稍有不慎栽下去,摔个骨断手折。
好在如今平安落地了。
沈蔻吐了口气,紧绷的精神一旦松懈,便觉得后背湿腻腻难受得很。方才疾驰时她被江彻兜在怀里,背后有男人的体温取暖,还没觉得如何。此刻浑身湿透,被寒凉夜风一吹,只觉冰凉透骨,如逢深秋。
她捂住鼻子,软软的打了个喷嚏。
江彻闻声回头,看到她躲寒小鸡似的缩在那里,双臂抱胸,湿衣贴身,楚楚可怜。他有些无奈地掀起门帘,朝她招手道:“别傻站着,进来躲雨。”
沈蔻暗里翻个白眼,随他进门。
然而那满脸的怨念和不情愿,以及雨中玲珑有致的身姿,都还是清晰落入江彻的眼底。那一瞬,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翻涌而出,画面里她香肩半露,星眸如水,在雾气氤氲的浴桶中帘帐半遮,望着他欲语还休。
那般冲击,仿佛一记重锤砸在濒临散架的脑袋上。
江彻扶着门框,差点疼晕过去。
好在多年自持克制练出的理智足够强大,还有那么一丢丢在管事。
他强忍剧痛,撑开披风挡住她淋雨后的玲珑身姿,向店家吩咐道:“要两间上等空房,尽快送热水进去。给她找一套干净衣裳,将这身洗了熨干,再熬两碗姜汤,多添点被褥,夜里留意照看。”说罢,随手摸出个银锭丢过去。
那店家瞧见白花花的银子,立时堆笑伺候,喊人去烧水开屋。
江彻护着沈蔻的身段,上了楼阶。
见沈蔻双眸溜圆,仍怨念地望着他,无奈道:“还瞪着我?”
“可真是笑话!平白无故被掳到这里,又吹风又淋雨,大半夜折腾成这样,说不准还得闹场风寒,难道我该陪笑道谢?”沈蔻实在没好气,也顾不上敬畏,就差给他甩个大白眼。
江彻已经疼得没脾气了。
不过这事原就是他做得不厚道,被顶撞了也只能受着。遂竭力温和哄她,“好了,先别闹脾气。到屋里拿热水沐浴换身衣裳,再喝了姜汤,免得真落下病。”
沈蔻还是气闷,“不解释缘由?”
“这事情说来话长,等我解释完,你真该受寒落病了。先去睡,旁的事明天再说,令堂那边杨固会妥善安置。”江彻说至此处,神情愈发疲惫,轻叹了口气道:“我这趟办差忙了好些天,连着数夜没能歇息,累得很。先让我歇半宿,行吗?”
“明日有事与你商量,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会派人送你到令堂身边,绝不拖延。如何?”
他的眼圈泛青,身体不由自主的轻晃。
沈蔻抬眉,瞧见他双眼疲惫,胡茬淡青,就连薄唇都比寻常干燥,似亟待歇息。
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就颤了颤。
第12章 折腰 倒也不必这样强颜欢笑。
沈蔻一直觉得,江彻这个人活得很累。
明明是皇子之身,可以像太子和彭王那样养尊处优,凭姻亲圣宠来笼络朝臣经营势力,却偏要从军出征,与将士们一道驰骋边塞奋勇杀敌,丝毫不顾惜身家性命。
她记得他的胸膛有一道伤疤。
长约寸许,就在他的心口,瞧上去触目惊心,是她在江彻喝醉时瞧见的。
据说那次他受伤极重,铁箭击碎了藏在铠甲里的护心镜,而后胸口被利箭所伤,若再深半寸,便会刺穿心室,再也救不回来。沈蔻是个见血就怕的人,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更不敢想象那等凶险。
江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却熬过来了。
如今又累成这狗样子。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这座巍峨河山,为了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万千百姓。
怒气忽然就消了几分。
沈蔻别过脸没再看他,只负气冷声道:“只消家母无恙,我也暂不纠缠,但王爷此举着实欺人太甚,明日无论如何都得给个交代!”
说罢没再理他,径直推门入屋。
很快,伙计送来两桶热水倒入浴桶,连同换洗的衣裳也备好了。
沈蔻既来之,则安之,先去更衣沐浴。
这一日折腾得着实劳累,她沐浴过后换了干净衣裳,将湿衣裙交给店家,请他们清洗熨烫。而后喝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就着满身热意赶紧钻进被窝,脚趾尖碰到汤婆子,暖洋洋的。
沈蔻捂在里头出了点汗,倒觉浑身轻松,淋雨吹风的寒意尽数消散。
她翻个身,迷迷糊糊睡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客栈紧邻着官道而建,里头投宿的过往客人不少,这会儿底下有人吃饭闲谈,有人驱车启程,前庭后院都能听见营生的动静。不过沈蔻昨晚后半夜才得安眠,疾驰中骨头被颠得几乎散架,这会儿困意未尽,眼皮都难掀开。
她翻了个身,抱着软乎乎的锦被接着睡。
不知眯了多久,她猛然惊醒。
睁开眼,初夏的阳光透纸窗而入,照得桌上瓷杯亮晶晶的,满室明亮。
底下颇为安静,不似清晨吵闹。
门外却有说话声断续传来,时高时低,像是江彻和杨固的声音。
沈蔻一骨碌翻身坐起,摸了摸身上陌生的衣裳,趿着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取了门栓拉开条缝,就见昨晚换下的衣裙早已烘干熨平,叠好了装在竹篮里,上头还压着店家自熏的干花,有中庭翠竹斑驳投了影子。
这样的清晨无疑是慵懒的。
——如果窗外没有江彻,衣裳没被摆在门口,也许会更好。
沈蔻伸手出去,悄悄从门缝里摸衣角,因怕被那俩男人察觉了尴尬,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窗扇之外,江彻倚栏而立。
杨固站在他跟前,正禀报王府的情形,“……昨晚王爷回城时并未遮掩,今早皇上让人传话来,请王爷尽快进宫复命。听内侍那意思,恐怕还有新的差事交代。这会儿天色不早,王爷何不动身?”
“不急。”江彻纹丝未动。
他昨夜睡得踏实,将先前的积劳驱尽,辰时末就已精神奕奕地醒来了。因沈蔻还未醒,他也没去打搅,只在门口沐浴朝阳,吹着风等她起身。
至于复命的事,让永明帝等等无妨。
杨固瞧出他这让皇帝尽管等着的意思,暗自捏了把汗,又道:“皇后娘娘也遣了内侍来传旨,说后日宫里做法事,为太后祈求冥福,会有宗室弟子和世家女眷们入宫抄经,请王爷务必露面。”
这回江彻倒是皱了皱眉。
太后为人慈爱,在世时教喻众多,陈皇后却为一己私利时常违拗,让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临终都未得清净。如今陈氏搬出办法会祈冥福的由头,当真是猫哭耗子——论其居心,无非是借法会之机,往他跟前塞个贵女罢了。
当真是毫无诚意。
江彻暗嗤,余光瞥见一只纤细柔白的手悄悄探出,捏住那朵熏干的花,而后偷偷攥住衣角,将衣裳悄无声息地往里拿。
姿态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他察觉,如同偷运松果的小松鼠。
片刻后,衣裙被拿得只剩单薄罗袜。
江彻不由勾唇,随手摘了片竹叶掷向她手背。
里头沈蔻原就提心吊胆,被他轻飘飘的突然一击,差点惊呼出声。
情知江彻早已看穿,这是在故意捉弄她,沈蔻脸上顿时涨红,抱着衣裳迅速跑回床榻。心里咚咚乱跳,待从头到脚梳妆完毕,总算从那股窘迫中逃离,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