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顿饭,算是镇抚司请的,还是傅大人请的?”
语气冷峻肃穆。
我有些茫然地看向谢阆,不知沉默了半晌的这位爷为何在这个时候纠结这种细节。
还未等傅容时搭话,谢阆继续开口。
“若是挂的公账,恐怕被官家知晓自己每年拨给镇抚司的银子花在了吃请宴席上,会不大高兴。”谢阆这人很有特点,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冷若冰霜,就如同此时,全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认真究责抑或是开玩笑。
不过他懂开玩笑吗?
呵呵。
“是傅某私下感谢应姑娘,”傅容时不卑不亢道,“今日一早麻烦应姑娘跑了这一趟,于情于理都该感谢姑娘。”
“话虽如此……”谢阆对上傅容时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可知她在朝中尚有官职?”
我眨了眨眼,心里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谢阆这人说话少,向来极有准头,绝不会说莫名其妙的废话。
果然,下一瞬,谢阆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二人同朝为官,理当避嫌。傅大人可知道官员之间私相授受、结党营私,按例可以疑似谋反论处,应交由都察院纠察。”
我:“???”
傅容时:“…………”
*
被谢阆推出朝云馆的时候,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从谢阆的衣角探出头去,刚回头看了一眼朝云馆门口的傅容时,头顶上就落下一只手来,五只手指摁住,强行将我的脑袋转了回来。
“那么好看?”凉飕飕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脖子一缩,怂道:“不好看。”
“不好看你还看?”
“平白失了一顿饭,我这是不甘心。”咕噜一声动静,为了应和我的话,我的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听见脑袋顶上冒出一声哼笑。
仿佛大白天见了鬼。
我挣扎着抬起脖颈看他。
许是见着我有些狰狞的表情,谢阆敛了脸上的笑意,瞥我:“看我做什么?”
“我听见你笑了。”
谢阆道:“你听错了。”
“笑便是笑了,有什么说不得的?”我歪了歪头,将昨夜的这句话还了回去。
“几年不见,年岁长了,胆子也大了。”
我居然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柔和来。
我缓缓收回看他的脸,靠回到椅背上,没说话。
我感觉不是我出了毛病,便是谢阆出了毛病。以前我成日里跟在他后边追着他跑的时候,他避我如蛇蝎;如今我腿断了架着轮椅都费劲,他却突然颠颠儿地来了。
“昨夜问你的事情,你还未答。”谢阆又开口,嗓音朗朗,堂堂皇皇。
我茫然:“什么事情?”
“为什么不写信了。”
我顿了一顿,低声开口:“不想写了。”
“为何?”
我扯了扯嘴角。真想掏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如何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写了信也无人回复,还不如不写。”我嘟囔。
轮椅停了一停。我听见他喉中发出一声动静,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侯爷无须解释,”我飞快地打断他,不教他为难,“是我少年时不懂事,总是无理纠缠侯爷。我知战场上军事纷杂,如今袭了靖远侯的爵位,侯爷一定更忙,我定不会再无故叨扰。”
我这话说得极快。半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这话说得这么明白,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俩以后别横生枝节,大家就当普通邻居处着,你做你的侯爷、我算我的卦,勿生交集、各自安好便得了。
但我没敢说出口。
我琢磨着我还是胆子太小,看不得谢阆的冷眼,听不得谢阆的冷话。
——但是我可以闭嘴啊。
于是我便抿上唇,决心不再开口。
见我不回话,谢阆也没有追问下去。
“要不要吃碗馄饨?”又过了一会,路走了一半,他又开口。
我边看向前方的馄饨摊,边琢磨谢阆今日如此多话恐怕是真吃错了药。
“官员之间私相授受、结党营私,可交由都察院纠察,”我道,“这不是侯爷你刚说过的话?”
我是饿傻了才舍了傅容时的一顿好饭同你在街边吃馄饨。
他推我朝着馄饨摊过去:“我同你认识数年,又是邻居,这不能说是结党营私,而是同僚之谊。”
我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差点就信了。
到了近前,我见着那馄饨摊上插着食幡,上书“羊肉馄饨”四个大字,怔愣一瞬。
我缓缓开口:“侯爷,你确定要同我吃馄饨吗?”
他无知无觉地看我:“我记得你以前爱吃馄饨的,这家馄饨似乎我们还来吃过。”
我盯了一眼那眼熟的食幡——的确来吃过。
我垂了眼,叹了口气。
“侯爷,你以前怕是没怎么注意过我吧。”
谢阆停下推轮椅的动作,显然是有些不解。
我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鼻子里闻着有些腥膻的羊肉汤味,眼皮子垂下,盯着我的脚尖。
“我打小就吃不得羊肉,一吃羊肉便要上吐下泻。”
“三年前有一次,我硬是跟着你吃了这家的馄饨,回去闹了三天的肚子。”
话停了一停,我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看他。
“侯爷,过去的事,从此咱们就不提了,行吗?”
7. 首辅 “你院子里的樟树呢?”
在这馄饨摊边停了半晌,久到这老板都嫌我们碍着他生意要将我们赶走的时候,谢阆终于动了。
他推着我继续朝着我们俩府邸的方向去。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记下了,以后不吃羊肉了。”
我恨不能当场死过去。
这是羊肉的事吗?
*
到府邸门口的时候,谢阆还想将我推进府门,我正要严词拒绝,我家的管家便抢先一步冲了出来堵住了我的话头。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管家急出了一头汗,“首辅大人和老爷吵起来了!”
“啊?”我大惊失色,“怎么又吵起来了?快快快!快把我抬进去!”
顾不得谢阆,我被六个家丁从大门口直接扛进了前厅。
刚越过门槛,就听见了两个大嗓门在互相对吼。
“……你还好意思当人爹呢?就你这样的,我家大黄照顾八个小狗崽儿都比你精细!”
“……浑人!真是个浑人!我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出去,我应府不欢迎你!”
“你还当我多乐意来么?若不是小吉不肯,我早他娘的把她接走了,还用在这受你这个酸腐文人的气?”
“我应怀远的女儿要你管?你若还死赖在此处,我便要叫人将你赶出去了!”
“你有胆子叫人,可我看谁有胆子赶?我王平堂堂首辅,还治不了你个翰林了?”
“好得很!我看明日上朝时,你擅闯官员宅邸还大放厥词,官家要如何说!”
“唷!你这还觉着有靠山了?哈哈哈!我告诉你吧,明日休沐,不上朝!我看你往哪儿告去!”
……
越近一步我这脑仁就越疼一分,只恨没长了八条腿,立时能冲进前厅,一人给他来上一脚。
近了前厅,我隔着老远便见到厅上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两人。
“别吵了!”我坐在轮椅上大喊。
两人同时转头,见着弱小又残疾却中气十足的我。
“哎唷,小吉啊!”王平一见我便停了骂人的嘴,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的焦急,“咋伤的这么重?头头脚脚的包成这样,还能行吗?”
王平出身关外,一个着急就容易忘了官话、迸出方言来。
“没事,真没事啊叔,”我让人放下轮椅,好生劝慰着这叔,“这都是皮外伤,昨儿太医来看过了,说是我这腿,一两个月就能好。”
“你找的哪个太医?”王平忙问,“是秦医正吗?我跟你说,除了秦医正,别的太医叔都信不过,你是不知道,太医院有好几个都是我给塞进去……”
“咳咳!”我瞪大双眼给王平使眼色,喉咙咳得震天响。
开玩笑,当着朝廷清流应院首的面说自己往太医院塞人,王平这个首辅嘴巴漏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能混到这个品级的。
“你方才说什么?”应院首也上前来,显然是被王平的话吸引了注意,“你说太医院你塞进去了什么?”
虽然我和应院首着实不像是亲生父女,但是耳聪目明这一点显然共通。
“我!”王平站起身来挺胸抬头,“我塞了二十万两的珍稀药材进去,为太医院的建设添砖加瓦!怎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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