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别说了。”憋了半晌,傅容时强行开口。
“大人,”邱大娘子认真道,“这可不是说笑的,您要是下半截给撞出了毛病,可得早发觉、早检查、早诊治。这要是真给这玩意弄坏了,这可是多少鹿鞭虎鞭都补不回来的……”
“别说了!”傅容时紧蹙着眉,极力忽略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应姑娘她……她只撞到了我的腿。”说着有些心虚地瞥了我一眼。
我随着傅容时的狡辩缩了缩身子,以佐证我的身量之矮只能够到他的腿,拼命点头。
只是看着他微红的耳根,我也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
直到我被镇抚司的几个伙计连人带椅抬上了朝云馆的二楼,我这脸上的红才褪了。
确切地说,我这脸红不是褪的,而是直接被吓白了。
——都他娘的一整夜了,这朝云馆如何还不清理凶案现场!
这整个二楼,我只见到满目的黑红血迹。昨夜灯光昏暗,我光顾着抱着伤腿哭嚎,根本也注意不到那储一刀到底捂着脖子喷了多少血。
今朝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倒是让我看了个清楚。
这朝云馆的二楼走廊,从南到北、自西往东,显然是被储一刀捂着脖子全走了一通,从地砖到厢房门、从纱帘到廊柱,没一处是放过了的——血呼啦的一整层楼,给我直接吓得捂住了脸。
这一地的血迹淋漓,配合整个朝云馆里漫着浓浓的、散不出去的腥臭味,比噩梦还噩梦。
这还如何做生意?无怪方才见到邱大娘子的时候,她眼皮子肿成了两倍大。若我是这朝云馆的当家,我当场就能哭瞎了自己。
“应姑娘。”耳边传来傅容时的声音。
我从指缝中露出半只眼来。
他笑了笑,嗓音柔和,全没了方才被撞击之后的窘迫:“姑娘莫怕,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顶什么用?能辟邪防身?
有放空话的功夫不如去医馆瞧瞧你的下半截。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手指头再度捂了回去。
“我不想看,你要问什么便赶紧问。”
我听见傅容时有些好笑地轻叹一口气。
接着我这手腕便被一阵温热裹住。
傅容时捉着我的手腕,想将我的手从我眼前拿开。行动之间,他的指腹不经意摩挲过皮肤,闭着眼的我能清晰觉出他指肚上的老茧。
“你做什么?”我蹙着眉,将眸子闭得紧紧的,手腕上的热气烧上了脸颊。
“应姑娘若是不睁眼,如何能将昨夜的情景准确复述出来?”
“我天生记性极佳,只要我见过的情景便不会忘记,就算是闭着眼,也决计不会耽误你们办案。”情急之下,我硬着头皮开始胡诌。
反正傅容时也不在现场。
我听见脑袋前边有人轻笑一声,气息漾在我脸前。
“半个时辰前不是还说前一日伤了脑袋、什么都记不清了?”
“…………”
我真真是倒了大霉。
见我不回话,傅容时拽着我的手腕晃了晃。
那朗润的嗓音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若是应姑娘还不肯睁眼,恐怕傅某便只能也将姑娘带回镇抚司细细审问了。”
……狗东西。
我身子一顿,咬了咬后槽牙,缓缓将拧死的眉眼松开,有如阵前临敌、慷慨赴死。
这一睁眼,第一下见到的,便是傅容时这崽子皎月一般的笑靥。
我没好气地别过脸去,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强行让自己对上这满地的污血。
——污血还未对上,却对上了楼梯下一双凛如霜雪的凤眼。
这回我的尾椎骨都凉透了。细密的寒意从我脚心往上攀着,顺着血脉骨骼一寸一寸凝上颅顶,开着的那扇大门,伴着雪窖冰天的严寒,将我由上至下浇了个遍体生烟。
恰似昨夜。
我硬梆梆地转过头,看向了傅容时近在咫尺的脸,又看向了他仍未放开的我的手腕。
傅容时啊傅容时,我可去你娘的罢。
6. 馄饨 “侯爷,你以前怕是没怎么注意过……
我没得闲琢磨为何刚刚下朝回了家的谢阆此时又能出现在朝云馆门口,但是本能让我下意识地甩开了傅容时的手。
我的僵硬想必是让傅容时注意到了。
他站起身来,回身同楼下的谢阆对上了眼。
虚空之中,我仿佛能见到这两人之间电闪雷鸣两相胶持,若是我有腿,此时我定然一跃三十里避免这火花四溅将我炸的噼里啪啦。
只可惜我是个残废。
“侯爷早。”我硬着头皮打破两人之间的对峙。
谢阆从刀锋剑影中抽身而出,将那无形的利刃对准了我。
“如此查案?”他昂着下颌,眯起眼看我。
我指尖一麻。早三年前我就知晓谢阆是我命中克星,却没想到三年过去这景况丝毫未有改善。
我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傅容时,求救。
其实我同傅容时不过是今早方才认识,就连说是相熟都很勉强。可奈何我这身旁总是只剩他一人,在需要挡箭牌的时候除了他别无他选。
我没见到傅容时唇角微微一翘。
光听见他朗声开口:“侯爷如何也来了?”
看看,怎的别人见到谢阆,都是落落大方,偏我见他,总恨不得立时死去换具身体苟且过活。
“嗯,”他神色淡淡,双眸却紧盯着我,吐了两个字——
——“路过。”
我眼睫颤了颤。
*
我以前常站在院墙上看他。
谢阆比我大五岁,我们搬到侯府隔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十九岁的翩翩少年郎,在京中名气烜盛。
搬到他家隔壁的第二日,我偷跑出府时翻错了院墙,误进了他院里。彼时他将我一把从树丛后的泥地里薅出来、冷着脸呵斥我为何混入侯府,我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也是说了这句“路过”。
后来闹清了误会,应院首嫌我给他丢了大人,将我关在院子里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没干别的,只日日爬上我院墙边的那颗樟树朝谢阆院里张望,避着应院首同谢阆隔着院墙说话。
确切地说,是我自说自话。
从今日的早饭吃了什么、到看了什么书、学了几个卦,我不厌其烦地同他分享,直说了一个月。
就这么爬了一个月的树,谢阆才终于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好吵。”
可即便如此,我仍将这话视若珍宝,在心里藏了许多年。
*
我从旧日的迷思中出来。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压根没听见谢阆的话:“傅大人,你不是还要我详述昨夜情景么?咱们这便开始吧。”
我只专注地盯着傅容时,将昨夜所见细细讲述。自然,我将他那块玉石的事情隐下没提——反正储一刀临终前的确是什么都没说,只要我能想法子将那玉石送进镇抚司,那这玉石是从谁手上来的,并不重要。
“那储一刀临终之前、趴在姑娘的膝盖上时,什么举动都没有吗?”傅容时拧了拧眉,问得歪打正着。
我眼珠子一斜,瞟到站在我侧前方的谢阆,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
不是心虚说谎,是心虚被他听见那储一刀趴上了我的膝盖。
我抽离思绪,强迫自己只看向傅容时,摇了摇头。
“他当时似乎被人一刀割喉,便是正常呼吸都难以维持,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做别的,”我谎话说的不眨眼,“只不过是在临死之前,恰好倒在了我面前。”
傅容时沉思片刻,又是问了几个细节之后,这事便算是结束了。
我暗自舒了口气。
却不经意瞥到不知何时已经上了楼来的谢阆。
他目不转睛地瞧我,眼神深邃,看不见波澜。
我没打算琢磨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短暂地与他对视一眼后,再将视线挪开。
我低下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用手指一圈圈搅着裙摆上的系带,余光似乎见到邱大娘子上楼同傅容时低声说着话,我没精力分神去听。
只感觉头皮发着麻。不知谁的目光似乎化做实体,比盛夏的烈日还烫。
“应姑娘,”傅容时与邱大娘子说完了话,转身同我道,“看时辰也该到晌午用膳的时辰了,不若我请姑娘吃顿饭,权当今日姑娘带伤协助镇抚司办案的谢礼了,如何?”
一说到吃饭,我登时感觉腹内空空。今早起得晚,又着急同傅容时出门,我只来得及塞两个点心充饥,到了现在,也的确是饿了。
我正想点着头,却有人突然凉凉地插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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