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家甚少有这般和乐的景象,因而才显得弥足珍贵。齐天子与皇后是少年夫妻,幼时是两小无猜,大后是情之所钟,二人相互扶持着,共同经历过兄弟倪墙、朝堂政变,才有了姜昭如今所见着的,一个盛世明君,一个贤德国母。
世人常言帝王薄情,只是因为帝王的情不能轻易给,也不敢给,但只要给了一分便是千万斤重。更何况是十分呢?
姜昭又拉着天子衣袖问道:“父皇觉得河间云氏如何?”
齐天子略一思索,“也曾出过不少名士,本是河间望族,可惜近十年来无一人入仕,反倒是河间李氏新贵频出,今已不成气候。”
姜昭仍不罢休,“那父皇可知云氏麒麟子云蔺?”
齐天子再度思索,道:“云老尚书未致仕前,曾见过,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如今大抵到了弱冠吧。”
姜昭正要回,却见她一言不发,只是支着耳朵听的母后,不知不觉地凑到她身旁,喜不自胜道:“昭儿可是对他有意?”
她踱步起来,仪态万千地转了几圈,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松眉,叨叨絮絮地道:“哎呀,怎么就看上了落魄氏族的宗子呢,不过三郎既然说这孩子钟灵毓秀,大抵是个不错的儿郎,提拔提拔应当也配得上我们昭儿。”
端庄娴雅的皇后走到齐天子身侧,展颜笑道:“三郎,你说是与不是?”
齐天子:“我也不知…”
他忽然看到他美丽的妻子,面色渐渐下沉,连忙改口:“说得极是!”
姜昭:“不是不是不是!”
皇后见姜昭说得无比坚决,似乎真没什么想法,顿时又忧愁起来:“昭儿越留越大,如今都十七了却还没定亲,好的儿郎都快给人挑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嗔怒得看了齐天子一眼,“都怨你,总不愿给女儿指婚,如今和玉都定亲了。”
齐天子:“……”
…
许是皇后提着多了,原本总想留着女儿的齐天子也开始对姜昭的婚事上了心,一面指派工部尚书修建公主府,一面私下派宦官打听云氏麒麟子云蔺。
直到某日,他听见宦官对他说,那云氏麒麟子被云氏送给了淮城长公主,如今安置在公主名下的庄子内,公主常为他开楼辟阁,赐金赏玉,颇受宠爱。
宦官文辞甚好,生生形容出一种金屋藏娇的意味来。
此时,齐天子正拿着批阅奏折笔,神情无比复杂。
好大一滴浓墨落了下来。
第4章 后宫,无趣极了
齐天子许久后又问:“那云蔺,今是什么个身份?”
宦官低眉顺耳地道:“回陛下,如今是个监生,还尚在国子监就学。”
齐天子将毛笔轻搭在砚台上,对此不置一词。
经过姜昭这么一嘴,云蔺的名字算是入了圣人的耳。但洛阳监生千千万万,区区一个监生云蔺并不能让这掌四方国土的君主上心。
这一点,姜昭也清楚得很。曾经的云氏麒麟子,说白了也只是曾经。如今的他,一无世家资源傍身,二遭河间新贵打压。再多的所谓钟灵毓秀,在未显现出应有的价值时,都无法让掌权者为之侧目。
自从留芳府回来,姜昭便在贞观殿侧殿宅了好几日。偶尔早起时去正殿瞧瞧来请安的妃子嫔妾,偶尔和她雍容华贵的母后嗑着瓜子,聊聊后宫的趣事儿。
这日,皇后看着明妃袅袅娜娜地退出她的宫殿后,垂眸用茶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良久后幽幽道:“昨个柳才人没了。”
柳才人?
姜昭有瞬间的迷茫,稍思忖了片刻后,才想起来这将她撞入水中的那位。
严冬之期,刺骨的寒,那冰冷的水直灌入她的口鼻,浸没她的身躯,至今想起都让她忍不住打颤。
这柳才人,她也算是可怜,蠢得让人觉得可怜,被人当枪使也就罢了,还误伤了大齐天子的掌上明珠。那会儿姜昭卧病在床,齐天子见到生龙活虎的女儿,因后宫嫔妾的龃龉而大病一场,登时震怒不已,本该是要赐死那柳才人的,但姜昭迷迷糊糊间却拉着天子的衣袖求了情,天子怜惜,而后便留了柳才人一条命终生囚禁在冷宫里。
皇后每每想起这些事儿,就怜爱地瞧着姜昭道:“我儿心善。”
她拉过姜昭的手,又忧愁起来,“这般心善,日后被人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姜昭私以为她母后大抵是多虑了,自她十岁大便有人指着她说她娇纵任性、心思毒辣了。后来那指着她的人如何了?姜昭垂下眼睫,眼底微微一闪,忽而恍然大悟般。那本也只是个小官的女儿,似乎是被她赐了几鞭子,再入不得皇家园林,此后在皇都处处遭人排挤,某日恍恍惚惚地走在河边,人就没了。
后来,洛阳贵女再无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若非止妄趁她卧病在床时,装神弄鬼地吓她,她怎么会替柳才人求情?
思及此处,姜昭心里对止妄又恼火了几分,面上却朝着皇后柔柔一笑,“有父皇母后在,定然不会让人把我欺辱了去。”
她侧身挽上皇后的臂弯,一双明净昳丽的眸子,似乎融化了秋水的神韵。华丽的碧色裙摆旋开一角,若九州池新生的荷叶。
大齐的明珠,天子的爱女,她生来便是至尊至贵的人,世间之人,又有谁敢欺辱她。
皇后颔首道:“我儿所言甚是。那你可知把柳才人当枪使的人,又是谁?”
“我晓得是谁。”姜昭眸光微沉,“是明妃罢。柳才人本就是受她引导与丽嫔起了争执,她大抵也没料到,那时我会路过九州池。”
明妃在后宮之中也算是个人物,尚且是琅琊王氏一族的未嫁女时,便有大儒拜服于她的诗才之下,后又有好诗者集齐她零零散散的诗作,收录为《兰草集》。琅琊一带的文人,近乎人手一本,哪怕她后来被齐天子纳入了皇宫,近十年不曾有诗作流出,琅琊名士也依旧奉其为诗词大家,甚至有人在朝堂直言“此女之才,不宜辱没于后廷”。
姜昭年幼时初闻明妃的这些事迹,也曾钦佩不已。但相处多年才知,这位被琅琊名士喻为“兰草仙妃”的美人,是何等的恶劣。
恶劣到仅仅数次的相遇,都能让姜昭瞧见她美人皮下黑得冒泡的心肝儿。
“母后。”姜昭轻轻唤道,“明妃无意伤我。”
日光透过窗棂,自皇后的睫羽轻越而过,华光幽微。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了片刻,又长叹了口气。
最后她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态,朝姜昭道了句:“我乏了。”
从贞观殿出来后,姜昭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漫无目地走在后宫里。
对于她而言,明妃的恶劣并不在于争夺帝王的宠爱,而在于这样美人,屡屡以人性为刃,挑动后宫的腥风血雨,再以傲岸轻蔑的神情,瞧着她们争风吃醋的丑态。
反反复复,并以此为乐。
她时常能感受到,这个女人,不屑于帝王之爱,不屑于后宫争斗,却喜欢百般玩弄人心,享受着自己一人的狂欢。
姜昭想得入迷,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靠近九州池的园林处,大抵是要入春的缘故,这里的柳树隐隐有抽条的迹象,欲发未发的,倒显得尤为鲜嫩。
她朝前眺目,大片大片的三角梅点缀在这里的假山旁,无比的鲜艳明媚。
复行数十步,她分花拂柳而过,又见到了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九州池。
“娘娘,您何故挑唆妾和柳才人。”九洲池边一打扮素雅的女郎,朝着倚在九州池的雕花栏杆上的另一女郎凄声道。
那女郎正垂眸欣赏着池中鲤鱼,迷离的光晕在她周身轻轻荡开,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美。
这时水风忽来,卷起她的衣袂,重重纱衣如临风盛绽的一朵幽兰。
她款款回首,眸光清冷,若九重宫阙的仙妃遥望人间。
是明妃。
姜昭不由得上前几步,直到听见明妃的声音:“本宫从未陷害过任何人。反倒是你们,所谓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她怨你得天子几分宠爱,你妒她姿色过你许多。”
明妃嗤笑一声,“分明各藏祸心,却装得姐妹情深。如今你这身打扮,又是做给谁看?”
丽嫔跌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
“你是该哭的。”明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淮城长公主落水虽是柳才人的过失,终究你也沾了点,眼下圣人也收走了对你的那点宠爱,你是该想想,想想如何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
丽嫔的哭声越发悲切,她猛地抓住明妃的裙摆,“求娘娘救我。”
“好啊。”明妃答应得极快,快得让丽嫔生了狐疑。
明妃见此露出了笑,又道:“但本宫有个条件。”
她的笑又冰又冷,像是严冬里的霜雪,鲜莹明洁却寒意刺骨。
丽嫔松开了手,匍匐在地,“娘娘请说。”
“本宫要你怀个孩子。”
远远地,姜昭听见明妃这般道。
后宫之中皇子皇女素来不少,但东宫已定多年,姜昭的兄长乃仁善之君,多年来循规蹈矩,不曾有过差错,储君的位置得百官拥护,稳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