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是姜昭为了给她出气才这般刁难林熹,她冷眼旁观着,心中不喜不怒,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突然升起一丝怅然,她的未来,即将会因为这个恪守成规的儿郎,套上一层枷锁。
因而她应该更加享受出阁前的时光才是。
然后,执着鞭子的姜昭听见和玉淡淡地说:“阿昭,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
到了留芳府,和玉左手一个男伶,右手一个面首地去了湘水阁。姜昭也挑了个漂亮的郎君,跟着她过去。
许是心情烦闷,不怎么爱喝酒的和玉往矮榻上一躺,便开始倒酒。
姜昭眯着眼,瞧着抱琴而来的琴师,她的目光下移,落到了他的手上。湘水阁的这位琴师有着一双极美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抚琴时,似乎便能从中窥伺到凝结千年的琴乐风骨。
对于这位琴师,姜昭少有的给予了几分尊重。
她朝他微微颔首,柔柔地道:“和玉郡主倾慕你的琴艺许久,有劳了。”
那琴师抱琴一礼,寻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便坐下抚琴。
此时,随侍的童子也在阁内点燃了清雅的木樨香。待到一曲作罢,堂内已是青烟袅袅,恍若置身于淡淡的云雾之中。
姜昭才小酌了几杯,便觉得有些醉了,她听见身侧的和玉不断嘟囔着:“怎么没见着鸿鹄飞来?”
姜昭觉得有理,拿着酒杯醉醺醺地起身,踉跄走至琴师跟前,发间的金步摇随之晃动,华盛至极,她有些醉了,眸光若秋水潺湲,日下见水泽泠泠。
她眯着狭长的眼,有些孩子气地质问道:“大雁呢?”
琴师道:“殿下,如今气候尚未回暖,并非是有大雁的时令。”
姜昭捂着耳朵,“我不听,我就想见大雁,你给我召来。”
“殿下,臣办不到。”
“那我要叫人把你砍了。”
“若殿下执意如此,臣也只能不得不死。”
姜昭将酒杯砸到他身上,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好不狼狈。
那琴师抬首,露出了清冷好看的眉眼。
姜昭并不被美色所惑,依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就一头栽倒到了他身上。
第3章 云蔺你可想清楚了!
姜昭做了个无比难受的梦。
梦里有个秃头和尚端坐于明堂的莲座之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用着干净清澈的嗓音,吟诵着晦涩难懂的佛家经文。
随着姜昭一步步靠近,那莲花座上的和尚似有所感,忽而睁眼,一双慈悲秀目遥遥看来,若十里春风盈面,携着人间无数春暖款款而来。
他道:“姜昭,你应当免娇嗔,收矜傲,休恋世相,早悟兰因。”
他又说了许多,姜昭却听不下去了。
她捂着耳朵,喊道:“闭嘴闭嘴闭嘴。”
那和尚见此长长一叹,渐渐倾覆于无边的黑暗里。
待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姜昭揉着头便醒了。
她从低矮的软榻上坐起,发髻有些许凌乱,金步摇欲坠不坠地横斜在发间。侍人大抵是见她醉了,便把她送到了湘水阁的寝室内,这里放置着两面三折的花鸟缂丝屏风,挡着了外头的光,因而显得有些许昏暗,她半阖着眼,浓密纤长的睫羽时不时轻颤几下,目光流转一圈,见四下无人。
姜昭才恨声道:“臭和尚,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偷着念经了。”
然而未等止妄回答,她就已经盖棺定论了,“好啊,你这个臭和尚,以下犯上,僭越忤逆,孤要砍了你!孤要让父皇把全天下的和尚都砍了!”
睡得不舒坦的淮城长公主恼火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将错处安在了止妄身上,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却发现止妄竟是一声不吭的。
于是她更加恼火,“和尚你哑巴啦,给孤说话!”
而后她听见了敲击木鱼的声音。姜昭头次听见对方那边有其他声音,一时觉得稀奇,倒也不吵了,就凝神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一下又一下,大约响了十来声方停了下来。
这时,姜昭才听到止妄那熟悉的嗓音,他说:“殿下许是误会了,贫僧不曾趁殿下熟睡时诵经。”
“谁知道呢。”
姜昭轻轻一哼,垂目理了理衣襟,赤足下了软榻,黛色的罗裙下摆在她侧身之际,旋出了一支盛绽的紫花,华美夺目。待到裙摆稳稳垂下,便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双足,小巧的指甲上抹着一层脂膏,微微闪着珍珠般的晶莹色泽。
她又听见了对方敲击木鱼的声音。
没听一会儿,她就不耐烦了,“臭和尚你休要烦我!”
声音戛然而止。
姜昭在屋内赤足转了好几圈,还是寻不到自己的紫金蚕丝履,遂扬声喊侍女。不过片刻,便有人闻声而来,姜昭眼风一掠,却见着是琴师绕过缂丝屏风到了她跟前。
琴师依旧是一袭月白长袍,墨发半束,仅用一支玉兰簪稍稍固定着。行走间佩环相扣,泠泠作响。他微微垂面,姿仪美盛,若玉璧开匣流光粲然。
作为淮城长公主的新宠,留芳府的主管不曾亏待过他,甚至姜昭自己,也赏赐了他不少东西,但这清雅的琴师,似乎始终质朴素俭。
姜昭皱眉道:“孤不是让你陪着和玉郡主吗?”
“和玉郡主似乎更喜欢她带来的侍者,便让臣离开了。”
琴师俯身跪地,从软榻下勾出了一双蚕丝履,他微微抬起姜昭的脚,用衣袖擦拭过玉白的足面、柔软的足底,才小心翼翼地套到这双玲珑足上。
姜昭饶有兴致地随他服侍,而后忽的一倾身,曲指勾起他的下颚,道:“云蔺,你大可不必如此。”
云蔺:“殿下将臣安置于此,臣便应当如此。”
闻言,姜昭收回了手,慵懒地倚靠回软榻上,她漫不经心地瞧着跪在下方的儿郎,眼神却骤然寒冷。
“看来,你对我颇有怨言呀。”
云蔺再度垂首,看起来恭敬至极,“不敢。”
他跪得笔直,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然叫姜昭瞧出了几分傲雪凌霜的姿态。
这曾经的河间云氏的麒麟子呀。百年世家所孕育出的脊骨。
姜昭从不曾相信他能在她手里如此驯顺,但又如何?这天下间的人,哪怕是她的父皇,都无需她耗费心思去揣度,何况是这小小的宗氏子。
更不谈如今的云氏,在遭到河间新贵的倾轧后,早已如水面浮萍般摇摇欲坠。
姜昭淡淡地别开视线。
她知道云氏什么意思,只是不曾想过他们竟如此舍得,舍得将一族宗子送到她的榻上,借她之手,重入帝王的眼。
“既以声色侍孤,便该有讨宠求怜的模样。”
有所求就需得有所予。姜昭一拍身侧软榻,像是对着寻常的伶人玩物那般,眯着琉璃般的眸,逗猫儿似地道:“上来。”
云蔺的身子明显一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可能是在挣扎着说服自己,也可能是在以无声表示抗拒。
但姜昭并不愿意体恤他,甚至有些不耐烦。这样的人,分明有着不凡之才,却甘愿将自己放置在尘埃里,这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她姜昭?
姜昭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道:“云蔺,你想清楚了,可好好地想清楚了,什么是你的本分!”
这一脚是真真的毫不留情,叫云蔺蜷缩成一团,久久难以起身。
姜昭自幼随东宫储君一同教养,君子六艺中,骑射最佳。哪怕是放在一干贵族子弟里,也是佼佼者的存在。她虽瞧着娇娇弱弱的,但力气却不小。因而云蔺这清瘦身骨遭了这么一下,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直了些身子,云蔺便瞧见姜昭越过他要离开。又忍着疼痛,颤声道:“恭送殿下。”
这时,那雍容华贵的淮城长公主,以狭长的美目,回头斜睨了他一眼,眼尾的斜红艳丽逼人,近乎灼夏的烈光,似乎烫着了他。
而后云蔺听见了,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
自和玉定亲后,姜昭住在贞观殿的侧殿便开始有些不舒心了,她那住在主殿母后,时常有意无意地唤她过去,再有意无意地拿出众多勋贵子弟的画像,又状似漫不经心的给她瞧了几眼。
姜昭撇下一册画卷,揉着眉,开始寻思着是否要向父皇讨个旨意,出宫建府。她虽封有四国邑地,名下庄铺无数,但终究是没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府。
恰好今夜齐天子留宿贞观殿,姜昭便趁母后不在时,就央着她英明神武的父皇给她建个公主府。
齐天子问道:“怎突然要建府了?和你母后住不好吗?”
姜昭撇嘴:“您的妻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但她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女儿害怕。”
齐天子顿时乐得开怀大笑,直道了几声好,允了此事。
待到国母款款而入,不明所以地问:“好什么?”
齐天子笑指着姜昭,“你自去问昭儿。”
察觉到母后眼风掠来,姜昭连忙道:“我和父皇夸您是一等一的好,好得不得了呢!”
国母捂着笑嗔了姜昭一眼,“数你会讨巧!”
在殿内随侍的宫女嬷嬷皆憋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