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捧着茶杯,面露沉重之色,而后又重重叹了口气,“你是有所不知,淮城长公主又是何等的受宠,年仅豆蔻之时,就当街鞭笞朝官,朝官颜面尽失,气不过就找圣人哭诉,谁知圣人听后充耳不闻,那朝官一时气急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公主行止娇纵任性,惹圣人勃然大怒,赐了五大板就被摘了乌纱帽。”
言及此处,陈大人忍不住扶了扶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欲哭不哭地说:“本官正值壮年,还不想回老家务农。”
属官顿时不敢多言。
如今圣上身体瞧着健朗,太子要登基恐怕还要个好几年,谁知到时又会有什么变故呢。
自然还是要立足当下才是。
但陈大人几经考量,还是觉得两方能不得罪便尽量不得罪,又连忙整装叫人备好车马,先去同王氏族子知会一声。
…
“殿下。”紫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唤了声,又没了下文。
姜昭在车架内嗑着瓜子儿,侧头疑惑地看着她。
紫檀自幼就在她身边服侍了,情分不比旁人,故而姜昭待她一向温和宽厚,有气不会朝她发,有话也不怎么避讳她。
于是姜昭放下了两指间的瓜子儿,拿过一旁沾了水的绣帕拭了个手,笑着对她道:“紫檀直言就好。”
紫檀闻言,便道出心中的疑惑:“殿下既然要助云郎君入仕途,为何…为何要这般早去寻陈大人,若是王氏的人知晓了,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殿下,但却有千百种方法让云郎君参加不得会试。”
“你说得很对。”姜昭煞有其事地点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紫檀以为是自家殿下顾虑不够周全,难免就忧心忡忡起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云郎君岂不是危险了!”
见美人含忧带愁,姜昭端详了片刻,忽的笑了起来,转眄流精,一方之地竟因这华容,熠熠而生辉。
她螓首微抬,膏发如烟,呈现出惯有的刁顽姿态。
“孤说过,孤给的机会是要他自己稳当当地握好的。”
姜昭垂睫抚平袖衫上的秋色罗绢,这时临近二月的清辉透过车架的薄纱,再穿过薄纱后的珠帘,在她艳逸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又淡又冷的弧光。
“天下间想要借孤之手讨得圣宠的人不计其数,没点本事还真以为孤这个踏板是这么好踩的?”
“该给的机会孤已经给了,其余的,就是云蔺自己该忧虑的事儿了。”
第7章 自由,我要自由
姜昭又继续嗑起瓜子儿来。
然而车帘迎风而起的瞬间,她瞧见了两道身影,有一道格外地熟悉。
体态风流,合纤有度,不是和玉又能是谁?而另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似乎是前先日子刚见到过的林熹。
姜昭连忙吩咐赶车的侍卫将车停下,随即掀开帘子,仔细地观望那边情况。
只见两人言谈间,那挺拔的儿郎微微侧过脸,面若冠玉,眉目微锁,确实是林熹无疑。
这对未婚夫妻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几番言语交锋后,和玉忽然冷着脸挽上身侧一位侍者的臂弯,朝林熹露出一道极为讽刺的笑。
姜昭顺势将视线转到那位侍者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面容秀致,颜色颇佳,只是行止间总带着点逢迎谄媚之意。
大抵是和玉养在留芳府的哪位男伶。今日带着出来观花游园,不巧被林熹瞧见了,生了些口角。
这举动似乎刺激到了林熹,那素来温和的面容猛地一沉,他厉声斥责道:“轻浮放荡,不配为林家妇!”
他极为恼火,这一声责骂叫坐在车架上的姜昭都听见了,何况是街道上的游人,当下就有好事者侧目看来。
甚至有人直接就对和玉评头论足,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和玉听得恼火至极。
她能和姜昭玩到一块儿,某些地方总是有点相似的,比如说兴趣,再比如说性情。这不,下一秒就抬手一个大耳刮子过去了,打得那是一个猝不及防。
姜昭在车架上笑得乐不可支,忍不住拍手叫好。
反倒是紫檀看得心惊胆战的,连忙摇着自家殿下,直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若是打起来了,和玉郡主怎么敌得过呀!殿下!殿下,我们快过去给郡主撑腰吧!”
姜昭看林熹面色铁青,再不见原有的温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指不定林熹这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实则是个暴戾的伪君子呢。”
她当即下了车架,还顺带要走了驾车侍卫的马鞭。
“林公子,你好大的架子。”
林熹转头,只见这色若春花的女郎步履轻移,金钗摇曳地走到和玉身旁,左手里的马鞭扭做一团,一下又一下地拍在右手上。
这般作态,好似下一秒就能将鞭子打到他的脸上。
面上有瑕,是不得入仕的。故而林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后,才行了一礼。又见她穿着便装,周遭行人也多,怕生了事端,就将到了喉咙口的那声“殿下”咽下了。
街道上人声嘈杂,各类贩夫走卒都有。他们不明事因,听到男方的斥责,又见女方动手打人,这只当是丈夫捉奸妻子,妻子还理直气壮的,便纷纷附和着。
左一句“这女子行止放荡。”
右一句“这女子泼辣刁蛮。”
这时林熹才回了理智,对上和玉冰冷的眼神,他面色煞白无比。
和玉是个皇家宗室女,身份地位仅次于姜昭,这般被人指指点点,还真的是平生头一回。
可谓奇耻大辱。
有一瞬间,她当真就想将林熹五马分尸了。
姜昭察觉到和玉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一手轻拍着和玉的背,一手拿着马鞭,极为冷漠地看着林熹。天子脚下,长公主打死个尚书令公子,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这般想着。
却不料林熹忽的转身朝众人一揖,朗声道:“林某今日失德有三。其一,倾慕佳人不得,因此当街辱骂,损她声明。其二,林某位卑鄙陋,却对她痴心妄想。”
这白玉冠、君子面的儿郎,转头深深看了和玉一眼,“其三,小姐与公子郎才女貌,林某甚妒之。今日所为,有失德行,枉为读书人。”
语罢。他一拂衣袖,再度朝和玉深深作揖,也不管身后众人如何反应,便走了,走得干脆利落,却又尽显萧瑟。
姜昭眯着眼看了会儿。
她确实没料到林熹会说这番话。
此时言论也随之一转,变成了落魄士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妒忌小姐公子,才当街损她名声。
现在被指指点点的,反倒是林熹了。
姜昭觉得他也算识趣,就笑意盈盈地拉着和玉坐到她的车架上。
可刚落座,她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和玉有反应,姜昭纳闷,见自己的姊妹低着头,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伸手轻推了一下。
这会儿,和玉才抬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说:“阿昭,他似乎是真心要把我当做妻子的。”
和玉一下子伏在车架内的案几上抽泣,哭得梨花带雨的,叫姜昭不知如何是好。
要让她玩赏风月、狎妓嫖|娼,姜昭可以将洛阳城内所有教坊的哥儿姐儿,如数家珍般评论得一清二楚。但真真的涉及了男女情|事,姜昭也没什么经验,故而连劝都不知道该如何劝。
只能拿着绣花帕子,递给哭成泪人似的和玉。
其实和玉对林熹,也是有几分喜欢的。生得俊俏,待人也温和,又是个品行优良的郎君。怎叫人不动心呢?
但她怕极了,国公府姬妾成群,她那有着不计其数的庶子庶女的父亲。也害怕极了,昌平公主府面首无数,她那纵情声色的母亲。无论在哪一边,似乎都没她能够容身的地方。
哪怕是身份显赫,由始至终,她也不过是个,无法享受到父母真情的孩子。
不曾拥有过,故而也无法去相信。
倒不如,同她母亲一样,将自己的情妥善封存,与君各栖一枝,互不干扰。
和玉又咬牙切齿地道:“他又何必,何必搅乱我的生活。”
姜昭略一沉吟,“和玉,曾有人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说没有。但也许是有的,只是太大了,大到我都不知道应该是什么。”
“那么和玉,你想要什么?”
此时车架未行,只停在偏僻的路段,外头拂进的风,勾动姜昭的鬓边碎发,若桃花瓣般曲线优美的脸颊,少有的绽放出了一抹温色。
和玉抬眸定定地看向她,神色无比坚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自由,阿昭,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
林熹作为一族宗子,背负重重家规戒律,他自己都有着无数的枷锁,和玉所求的自由,偏偏是他给不了的。
正是对此心知肚明,和玉才不敢,不敢与他讨一场花好月圆。
姜昭以为,和玉所想确实已经是两相得宜的最好方式,为夫妻,势必要做个妥当的宗妇,相夫教子、埋没后宅。倒不如做个合作伙伴,双方家世互为助力,他们也各有各的安好。
但依目前所见,林熹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