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一怔,却见黛玉对自己狡黠一笑,便装作看不见似的,别过脸去,同花盈晗讲话去了。花满楼不禁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不知日后可还有这等良辰,能同聚一饮!”
陆小凤接过雪雁温好的酒盅,“所以更当共饮!”
花玉楼、花满楼、陆小凤、叶孤城四人停箸举杯,杯近口,叶孤城稍一迟疑,抬眼望了望黛玉,原她方才吩咐雪雁并不真的是去替自己换酒,而是换上了白水。这个丫头……叶孤城顿时会心一笑,一饮而尽。
杯盏刚落,只听得外头一阵吵嚷声,“怎的无人?就说你是唬我。我明明见着马车印子一路过来,那不是六公子的马?你当我不认得?小蹄子,你可知我是谁?”
语落,座上几人皆惊。黛玉心里想道: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只这个地方,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女子?
“哎哎,姑娘,姑娘!”云裳未来得及拦着,那女子便已然绕过屏风过来。黛玉好奇地打量了去,只见一张盈盈的笑脸,微嗔着,似乎也是在打量着她。一身秋香色刻丝偏襟小袄、素软缎湘裙。长长的乌发被编成一绺一绺细细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镶珠幕帘的冠,冠上的白绒毛在晚风中微微颤抖着。使得她看上去愈发地像一只从月宫里私自下凡的玉兔。灵气皆在眼眸间。
黛玉心里道:看这女子的打扮,不同于中原人,却又有相似之处。
云裳惊慌着进来,叶孤城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下去。那女子见了叶孤城,先是一愣,旋即笑盈盈利利索索地欠了欠身,“原来叶城主也在这里。”
叶孤城道:“郡主何须多礼?”
郡主?黛玉不由一惊。
却听那女子道:“我父王说了,对叶城主要敬重,宁瑶自然听父王的。”
说罢,那女子的目光便绕过叶孤城,欢欣地到花玉楼跟前道:“就知道你在这里。你瞧,上回你说我连针凿都不会,这是我跟江南来的绣娘学了一个月才会的,外头冷,我便想着给你穿上。只寻也寻不着你,我叫了暗卫,又叫了你的侍卫,还问过皇帝哥哥,去了你所有去过的地方,可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见着你的马。”
“你动用了暗卫来跟我?”花玉楼冷冷道。棉袍顺势滑落在地上。
“你……”宁瑶眼中有微光动,半委屈道,“我……只是想……”
“郡主应该在王府中。”花玉楼道,“如此出来,微臣担不起。”
丫鬟忙捡起那棉袍,心疼道:“将军,郡主可真是学了一月有余,熬了好几个夜,才缝好绣……”
“给他做什么?”宁瑶夺过那棉袍,“若不是听皇嫂说你们江南来的人都喜欢水儿似的江南女子,我才不学这劳什子的东西。我们北疆的女子不会绣花,只会骑马射箭,男人去打仗,女人生孩子带孩子,就是要我们跟着去,我们也去得。太后都说过我可以不守宫里的规矩,你说我不懂规矩,我便学规矩;你喜欢江南的,我便换了北疆的衣裳;你要我学诗词歌赋,我便学。我只想多看看你罢了。有何错?”
“微臣担不起郡主青睐。微臣同郡主还只是指婚,尚未成婚,郡主莫要失了规矩的好。”说罢,便拂袖而去。
“六……”宁瑶欲言又止,欲追上却又踯躅止步。
“郡主。”丫鬟抱着那棉袍。宁瑶侧首看了一眼,“罢了,先收着吧。”
陆小凤惊道:“这女子,似不是中原人。”
花满楼道:“她是北疆归降部落的一个公主,她的父亲在本朝战乱时助先帝一战,后死于沙场。先帝念及功臣,便留了她在宫里,由太后抚养。那一战,平南王也立下战功,同部落首领一道。待宁瑶稍稍长大后,皇上便让平南王收了宁瑶做义女。平南王倒是待这个郡主如同亲生女一般。北疆女子不同于中原女子,皆是敢爱敢恨的。宁瑶幼时便跟着皇帝,看皇上和六弟骑马狩猎。只六哥……”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
黛玉同花盈晗面面相觑,只黛玉却留心瞧了一眼郡主离去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叶孤城,紧紧攒紧了袖口。她是平南王府郡主,平南王说对叶城主要敬重;那便是在王府中常见到叶孤城是了。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平南王府那里。平南王,那个害的爹爹这般境地之人;平南王世子,那个逼婚议亲,害得林家二度陷入困境之人。他怎会在平南王府?
☆、第三十六回
天色渐渐灰白了起来,才一会,雪便琉璃了这一方山水天地。
黛玉沿着蜿蜒的长廊徐徐行着,凭栏远眺去。雪雁走了过来。“姑娘,雪越下越大了,这会子怕是回不去了。六公子说,等雪住的时候,马车方能走。”
“我晓得了。”黛玉应了一声。
雪雁叹道:“原还以为六公子被皇上指婚了郡主,夫妻二人倒也能相敬如宾。”
黛玉合了合披风的领口,伸出手去,接落一片从枝头飘下的落雪。“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便是了,郡主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雪雁自觉失言,“是。”
六瓣的落雪在掌心一瞬融化,幻化成水。黛玉合起了掌心,轻叹了口气,“我倒觉得那个郡主待六公子是一片真心。只他并不领情罢了。”
落雪一点一点覆盖枝头,只露出腊梅星星半点的黄色,远远看去,倒像是白花瓣簇拥着黄蕊。“雪雁,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嗯,好像是箫声。”雪雁点了点头。
黛玉循声向前走了几步,那洞箫声愈来愈近,只隔着一扇白墙。箫声凄婉,如泣如诉,又似在低低
呢喃。
雀儿从枝头惊起,箫声伴着落雪,滴落在半亩方塘中,回荡在空山深谷里,历久不去。是谁?竟能吹出这样哀婉的箫声,好像有着说不出又道不清的故事。黛玉为这箫声所吸引,竟忘了擎伞,一个人走出了长廊,细细的雪珠沾在睫羽间。
眼前,一丛丛雪梅迎风傲然吐露芳华,雪青色的身影越来越近。那箫声却渐渐止了,空留尾音萦绕在溪畔。黛玉不由一阵失落,将要转身离去。一转身,却看见那个月白色弹墨暗云纹棉袍、身披玄色狐裘斗篷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正微微看着自己。“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黛玉咬了咬唇,微红了脸,“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叶孤城向前走了几步,一展掌心,一条细细的红线垂下,那头系着的玉在风中微微打着旋儿。黛玉不由一惊,自己那玉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自己竟不知。
叶孤城沉声道:“收好莫要再失了。”
黛玉红着脸,接过那玉,只顾低头食指绕在那红绳,另一手则搅着那玉佩下的穗子。“你在平南王府是吗?”
叶孤城没有做声。
黛玉心头一酸,“你真的是在平南王府?”
“是。”
“原来你离了家里,离了姑母,离了我们,就是要到平南王府去。为什么偏偏是平南王府?你明晓得是他三番五次逼迫爹爹,明晓得世子硬要强娶我,明晓得爹爹现在这个身子皆是由他们父子造成。为何你还要到平南王府去?”
雪窸窸窣窣地落着,雪雁取了伞,寻着长廊走了过来。远远地看见黛玉刚要欣然过去,忽见叶孤城,不由住了脚步,踯躅不前。心里头犹豫着, 便又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却又还是退了回来。立在月门外。
静默了一阵,叶孤城道:“我本不是仙人,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黛玉叹了口气,“原我只道你是个最不沾染世间半分尘埃的,竟忘了人活一世,纵使不与泥同做尘,却也撇不开一个‘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为了爹爹、为了姑母、为了林家好。玉儿一个小小女子,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那些事情。只玉儿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晓得王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只知你是个剑客,不情愿你为了我、为了林家去做不甘不愿的事。”
“心甘情愿。”寒风拂过叶孤城领间的白裘,他握了握掌心,眼前浮现出几重身影来。
黛玉闻言,不由一怔。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只想你是个好好练剑的。练剑便是练剑,心无旁骛才能练好。心里放了太多,总归不好。你说过,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拂去心间的尘埃,方能得一片净土不是?我总想着,那白云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虽没见过,却也能猜出,那定是个好去处,只有水、云、天。定是要比这些人多的地儿强过许多。”
叶孤城抬眼,凝望着黛玉:“我听你的便是。”
黛玉不由抿嘴一笑,“是你说你要听我的。”
“嗯。”叶孤城点了点头应道。
“我方才明明听见六郎箫声的。”莲步轻移,额前细碎的珠光在微雪冬风中颤动着。宁瑶一转,忽见梅林中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竟是叶孤城和……方才在屋中看到的那个女子。
“郡主,您慢着些。”
“嘘!”宁瑶忙转过身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那婢女一瞪。婢女不由一愣,“怎么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