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儿上的贵女们屏息瞧着这一幕,就连小红娘也不敢大动了,厅内众人都怕将这蝶儿给惊走似的,估摸有片刻,听着座上有人拍手,众人回头看过去,正瞧见上座的长公主绽出了难得的笑颜,这当下真真是冰雪消融、春意款款。
那条帕子由小红娘的手上又呈到长公主的面前,玉手纤纤捻起那条丝帕对着日光相看,帕子素净上头只绣一株海棠,却是如生栩栩,宛若女儿凝腮胭脂色,不似牡丹雍容不如桃李夭夭不若幽兰清雅,却是清丽丽俏生生全无俗姿。
“这帕子是?”长公主启唇,虚了虚眼光瞧见那帕脚只绣一个小字“甯”,想必是这主人名姓,字倒也不俗,似乎心头很久没这样动容过,此刻倒想见一见这孩子。
长公主向来惜字如金,一旁侍候的女官此番瞧准了眼色,早一步已派人去传唤了,台上的戏仍继续,胤徳长公主等了片刻,便有宫人上前禀告,人并未寻到,问了门口迎宾的下人倒已弄清了名姓。
“是哪家的孩子?”长公主抬眼问了一句,软玉似的指尖仍轻抚手中那条帕子。
女官齐眉呈上贵女名册,指着上头勾了圈的一处,回道,“姓梁唤淑甯,其父是通政司副使梁植。”
清风欲东去,何必张网留,长公主心内这样想着,点了点头才惊觉自己今日倒显得有些多事了。见不到的便不能勉强,这赏花大会本就为娱情娱乐,小儿女生性散漫,聚于别处谈天赏花也并无妨,胤徳颔首朝身旁女官耳语,待宴后差人将赏赐送到梁府,顺带着台上的一干伶人也有赏,至于这帕子便由她收回宫中自用了。
长公主没再说什么,这会儿只觉精神有些不济,由宫人扶着下了座去,索性于这不远便是一处行宫,稍作歇憩便是。长公主移驾走后,贵女们便无拘束地渐次散乱开来,都讨论起方才那帕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居然这般好运气,能得了长公主的赏。
邹婉琳听着众贵女猜测得热火朝天,袖间的手指头却狠狠掐在一处,她虽没作声心里却是知道,这条瞧着再素朴不过的帕子是那位梁家大姑娘所绣,因入宴园之时她特意留意了一番其余各贵女们准备的彩头,尤其是这个曾在上元宴上让她下不来台的梁淑甯。
而自己费几月心血,耗金丝银线绣成的那副百蝶穿花画屏现仍摆在座侧,竟连长公主的一个眼神都没能落着,而梁淑甯何德何能,凭什么她能这样好运?她恨恨地想,梁家那位大姑娘是不是能一直这么好运下去呢。
而此时长公主行宫的一处偏殿内,少年修白的指节由身后缓缓罩上那双媚眼,听他故意粗着嗓音道,“谁家的小娘子形单影只,不如与在下做些快活事?”
杨念也不躲,只一双弯月眉轻轻蹙起,娇嗔道,“狐狸,你又嘴贫。”好的不学,倒无端学起采花贼来。
少年嗤嗤地笑,那片丰艳的唇俯下来,落在杨念的颈侧,轻声道,“哪来的狐狸,我可没见着。”那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垂上,教人浑身酥痒。
杨念伸出指头去掰他的手,晏子毅不教她得逞,半圈着女子在怀里,正羞赧地求饶说痒,他听了倒很受用,两人比这更亲密的举止并非没有,只有与她亲近之时才教他的心真正地松下来,毕竟在这京中没有比他两更相像的一对。
一个是养女,一个是私生子,在这朱楼罗绮遍布的京中,他们是洇水沟池里的臭虫,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而这两人间的亲密更多时候无关情\爱,倒更像是浩茫冬夜里一对流浪猫狗,相拥取暖互舐伤口罢了。
“晏子毅,别胡闹了,”杨念嘤咛一声,被他缠得没法儿,一张脸简直红透至脖根,只能坐着挣扎起来,却不小心扯到手上的伤口,忍不住地轻嘶了一声。
晏子毅敛目一瞥,那玉白的手背上赫然一片红霞霞的水泡,像是烫伤,满脸戏谑的表情霎时垮了下来,扳过杨念的脸,正色道,“那疯子又伤你了?”
杨念攀着少年的臂膊,眸光里稍有闪烁,“不是,侍药时药盅翻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药盅好好地怎么就翻了,杨念,你不跟我说实话。”晏子毅说完,身子顿了一下,他一时情急就忘了她不喜欢“杨念”这个名字,方才无心脱口,只怕她听着心里又该难受了。
而杨念听了,从他臂弯里起身,只自嘲地笑笑,“我不过一个低贱的养女,吃穿用度比婢女强些,猫儿狗儿似的豢养着,有命活便该感恩戴德了,烫一下不值什么。”可不是,就连胤徳亲赐她的那个名字,都仿佛一个明晃晃的讽刺。
胤徳长公主名何笒,缘何养女姓杨而不姓何呢,事情还得从十年前那个雪夜说起。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雪落得紧, 伴着漫天月色银辉铺散下来,而那年的她不过五岁,身上被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更不肖说那层破旧不堪的单衣了, 她蜷缩在寒风里不住瑟瑟,雪片仿似鹅毛一般很快就积起厚厚一层,像一座侘寂的坟冢, 只怕当下是要将她活埋在这。
小小的人昏迷中隐约听见银铃声,只觉脸上有东西蠕动,痒痒热热的, 眯开眼缝竟瞧见一只羊, 正伸着濡湿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那羊角上包金, 羊身披挂着华美的宫绸, 像梦境一般格外不真实。她奋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远处羊车上的人, 只见身着绛色宫袍的女官正颔首与帘内的人禀告着什么, 随后一只素手挑开了锦帘, 那指头护甲上的寒玉璨得灼目, 帘内的人朝外只瞥了一眼,本该死在那冬夜的她, 捡回了一条命。
被带回长公主府的小乞儿, 被取名为杨念,本意为“羊念”,说来倒也讽刺。她本就是京都里一个无父无母乞讨为生的孤儿, 那日天太冷路上少行人,一天下来竟连一枚铜板也没能要到,饿急了能怎么办, 偷?抢?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做。
犹记得东街口立了一座酒楼唤做仙客来,打烊后小厮正在门口忙着倒泔水车,用竹钎子将那残羹剩炙里稍像样的挑出来,概是要送去后院喂狗。而她就蜷在街角眼巴巴地看着,肚子一叫起来,手脚便不听使唤了,小叫花子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脏兮兮的小手从泔水桶里抓了半块吃剩的鸡腿,那小厮瞧见,一把拎起了这小贼的脖子,她被拽着双脚离了地,手上仍不管不顾地将那带了馊味的鸡腿往嘴里狠狠地塞,冻得太硬咽不下去,哽在喉咙里,呛出了两行热泪。
结果如何呢,酒楼老板是个大腹便便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她忘不掉老板一手捻了捻那两撇翘起来的胡子,另一手拎了鞭子便向她抽过来,四下里躲却躲不掉,鞭梢劈头盖脸地下来,她像一只狗抱头缩在巷角,老板一边骂,“小叫化子手脚不干不净,上回后厨是不是你偷的?”打累了手,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盆掺了粗盐的冰水,彻头彻尾地浇下来,盐水透过褴褛的单衣渗进鞭痕里,火辣辣地烧灼起来,那刻竟连疼都觉不出了。
如今想想那天夜里,长公主府羊车的领头羊为何会发现街角的她呢,大抵是被她身上掺了盐水的血腥味引了过来,倒真人如其名的羊念,是可怜又可笑。
小叫化子入了长公主府,听着倒像是话本子上才有的,可怜虫落进了福窝的故事,可长公主性情阴晴不定,常年用药将养着,对她不闻不问便罢了,只要能吃饱穿暖她也别无所求。可十岁那年,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因着孩子的好奇心,她偷偷开了胤徳上锁的箱笼,那里头竟放着小孩子的鞋袜衣裳,还没能上前瞧清,那位平素里高贵雍容仪态万千的胤徳长公主竟像疯了一般地冲过来,狠狠地勒住她的脖子,不断不断地收紧,在婆娑泪眼之中她瞧见胤徳鸦青平整的云鬓,正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上脸上,露出里头依稀可见的斑白,如同一个失了神智的疯子,嘴里念念有词地,“你很想取代她,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她对不对,她才那么小,才那么小……”多年后这骇人的一幕仍旧存留在杨念的心底,挥散不去。
自那以后,胤徳的病更重了,她不得不侍奉病床前,在长公主神智清明时于她也算颇为优待,虽然胤徳那不知其始的疯病总突如其来地反复发作,摔破药盅跌碎茶碗皆是常事,这十年间所有的一切她杨念都看过来熬过来了,这一切她都能忍受。如今十五岁的她终于盼到婚配的年纪,她唯独不能忍的,是长公主私下竟计划着将她许给京郊耕读之家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举人。胤徳说那举人样貌俊美,家中邻里关系皆睦,于京郊开了一间书塾贴补家用,日子平淡却不清贫,是这京中世家女子所望而不可及的。
她原先见过胤徳发病时最癫狂的模样,没觉得那是疯,可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胤徳长公主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她自五岁起养在长公主府,在见过穿过吃过用过一切豪奢糜掷之后,她虽非天生贵格,只是红粉朱楼内浸淫这么些年头,如今胤徳却想她安于平淡甘之如饴,凭什么?
十年前饿着肚子的小叫化子,哪怕上天重给她一次机会,若问她那日会不会再冲上前去偷拿那只鸡腿,杨念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因为只要是想要的,不论是偷是抢,她什么都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