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反搂在怀里,随她一同去瞧手里竹绷子上绣的牡丹,倒是栩栩如生,只是说不出何处不大对。
周双白凝眉细看她亲绣的这株牡丹,茜红花瓣重重迭迭环抱着嫩黄花蕊,就连上头的露水绣刻也栩栩如生,只是这花蕊仅有八蕊,他倒倏尔记起前世的一个说法来。当今圣上仙游后那年,他官至次辅,为缅怀圣上,宫内乃至宫外将原本九蕊的牡丹改为后来的八蕊,自此后无论书画或是绣品才有了牡丹八蕊这一不成文的规定。
可如今,看着眼前的这幅八蕊牡丹,心头的犹疑缓缓升腾而起。
梁淑甯看不见身后人眸光中的暗流,只听见周双白慢慢颔首,下颌虚抵在她肩窝处,笑着缓缓道,“甯儿未来的亲事倒不必忧心,自然是要包在哥哥身上的。”
不知为何,这声音教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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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未露面的覃家小公子,立在日头下等梁淑甯见面,他来得急鞋面上还沾了昨日雨后的黄泥,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低头看地,不知正踌躇些什么。
春闱覃啸阳落榜倒是预料之中的,只是想到上回见已是半年前的事,只当他科考失利想必被家中长辈勒令收了心,梁淑甯没太在意,如今再见才惊觉,这少年的个头真像是雨后的青柳一般,抽条得比谁都快,头一回好像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昂首挺胸地站在跟前,竟也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出暖暖的光泽,下巴上隐约现了胡茬,只是一笑起来仍是两颗虎牙先露出。
“淑甯妹妹。”覃啸阳挠了挠头开口,像是有什么不便说的。
梁淑甯点点头,嗯了一声,“许久未见。”
覃啸阳顾自深吸一口气,站定在她眼前,“前些日子接圣上旨意,指派覃家儿郎赴边地驻守,我可能……”一阵微风吹过,落下簌簌柳絮来,落在少年的肩头,“要随兄长们一同前往。”
梁淑甯颔首,想必他今次来这一趟是同她辞别的,复而抬起脸朝他笑了笑,“这倒是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虽说与前世不同,此次覃家五虎赴边疆竟足足早了两年,可提前去便可早日建功立业,未尝不是好事,她知道覃啸阳如今年岁尚小,对于离京一事难免忐忑,又出言安慰道,“想必不要多久便能再见的,毋需太过伤感,我与倪若在京中,定会日日翘首以待凯旋。”
覃啸阳难得的沉默,他不安地抿了抿嘴唇,觉得有必要在今日将心中的话告知,“淑甯,你会等我回来吗?”那手心攥得紧了又紧,心里像是油煎一般难熬。
梁淑甯顿住,瞧他一脸的认真,又点点头,“一定会的,我同你表姐……”
“不,这里面不关乎倪若表姐,我想问的是你。”覃啸阳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一激动想抬手去拽她的袖口,又觉得目下的情况不大合适了。
梁淑甯活了两辈子,到这时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警觉,她知道覃啸阳对她素来的照顾,之前只当少年意气,可如今在他一派认真的目光中,不得不与之正视起来,“你我二人是朋友,我自然盼你平安归来。”她答得坦荡,是朋友也仅止于朋友,她不想留在京中,自然也不想与京中任何一人扯上难解的纠葛,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日后手握重兵的覃大将军。
覃啸阳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听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此时他背过了身去,从颈间摘下了一枚阳绿无事牌,上头飘花散落,镂刻以猛虎纹样,倒被这冰糯的底料衬出几分水墨意蕴,紧接着便将这串了翡翠牌的红绳递到梁淑甯手上。
覃啸阳想起那日塾院里二人初见之时,他便是用这块东西故意反射日光来戏弄课堂上正打瞌睡的她,临行前将这个赠予她倒显得再合适不过。
他的贴身之物梁淑甯怎么能要,正推拒着还回去,却听他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碰巧打小戴在身上,我如今要走,将这东西放在你这保管,也教我时刻记得京中还有这么一个物件等着我回来取。”也还有这么一个人在等他回来。
这话说得伤感,梁淑甯为难,仍是执意不肯收下。
“算我求你,我离了京就像风筝飞上来天,这东西有你拿着,就像那风筝的线似的,教我边地日日夜夜总归记得回京的路。”覃啸阳的呼吸渐急,连肩膀也忍不住跟着轻轻颤起来,抽了抽鼻子一副泫然。
梁淑甯终是没忍心,将手垂了下来,“那我先代为保管,直到你回京那日。”她内心有些愧疚,面对这腔赤忱,她没办法也没可能给他回应,他不过是个满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的一些决定说不准不过一时冲动罢了,等三年五载后归京指不定就会变了,到时她可能已不在京中,但这东西也必会完完整整送归于覃府。
覃啸阳怕她犹豫再后悔,一边快步离开一边回首与她辞别,眉头里尽是少年初次知晓的忧愁滋味。
树下目送的梁淑甯摇了摇头,将那枚无事牌妥帖地放入随身的荷包之中,刚要转身,却发觉门口的一顶青纱小轿似乎在那处已经停留多时了,且她一眼认出,那是周双白每日上朝坐的轿子。
赶轿的焦大正急颠颠从远处跑了过来,朝梁淑甯恭敬道,“大姑娘,周侍郎教小的来请您上去叙话。”
第四十二章
也不知道他在门前瞧了多久, 梁淑甯这几日好似愈发看不懂周双白的态度,就比如正当下。他素来不爱见她与覃啸阳走得近,她看不懂京中局势却也知道, 这覃家原本由前首辅秦拱一手扶植, 秦首辅去后则随表亲倪家向太子一方靠拢,如今倪若待嫁闺中与她联系渐少,而她却与覃啸阳走近必定教他这任上的吏部侍郎不好一碗水端平, 可现下梁淑甯偷眼去瞧他,脸上没有生气的意思。
目光柔软地正打量着她,却教梁淑甯这心里愈发打起鼓来, 见惯了他平素里那一副冷脸冷眼, 如今看他这样怎么倒好似钝刀子杀人,教她心里更不好受。她自知正理亏, 温驯地垂着头上了小轿, 特意留了个心眼, 坐在离他稍远的一处, 两只小手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 看着倒乖任谁挑不出她的错来。
好像是眼见着那猎物自己入了套, 周双白面上那股麻痹人的柔情戛然,宽阔的肩凑过来的阴影里带着一种隐形的侵略, 教梁淑甯禁不住寒毛一立, 可他却偏偏越过了她,掀开轿帘探头朝外,朝赶轿的焦大吩咐, “西山的桃花林开得正好,大姑娘说去瞧瞧,起轿吧。”语气淡淡, 里头没什么情绪。
焦大素来不多言语,只低头听主子差遣,软罗轿帘随之徐徐动起来,銮铃被撞得叮当作响。
她什么时候说的?梁淑甯一抬眼,恰好引入眼帘他刀裁般的鬓发,和英挺清冷的鼻骨,像是孤高冷绝的陡岩,摄得她心惊,自然也没胆子跟他对着来,只是不知这会儿往西山一个来回,再回府里该得是什么时辰了。
周双白正襟危坐好像方才的接近只是幻觉,连那身上衣褶都未动一下,偏脸过来瞧她,大约是方才破帘而入的杨柳风,恰好拂在人心坎上了,也教这冰山微融,他脸上的冷意登时消解大半,“甯儿长大了,与哥哥不比从前亲近,坐得这样远,莫非哥哥生得像东山狼一般骇人?”他笑得一派和煦,还能朝梁淑甯打趣。
何止是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梁淑甯摇头不迭,左右掰着手指头,故作轻松道,“这京中贵女谁不道周侍郎生得一副芝兰玉树好相貌,哥哥可真会说笑,大白日里无故提什么东山狼,怪吓人的……”这东山有狼,西山难道就没有,梁淑甯真怕这会儿说话一个不合他心意,到了地儿把她撂下轿去,也教她亲眼见识见识西山夜里到底有狼没有。
藕芽儿似素净的手指头被她掐得泛起粉来,周双白瞧了,眼角有些微微发红,耐着性子去纾解她那点局促,“几日未见了,可有什么要对哥哥说的?”他记得清楚,从那天从她院里出来,心里就闷着气吞不下吐不出,他来来回回将她那一箩筐的破绽想了又想,到最后明白了也嫉恨上了。朝中为官早看惯了阳奉阴违两面为人,可眼前这一副低眉顺眼他瞧了两辈子,竟堪不破一个小姑娘的心思,被她哄着骗着非还甘之如饴,让周双白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是蠢又是活该。
好几日刻意晾着她,他宿在吏部夜以继日批公文,却还是忍不住派人去瞧一眼,梁大姑娘白日里在家绣花弄草晚上歇了灯就睡,心静如菩提,家中没了他,倒教她日子过得更自在些了。今日是他时隔几日回梁府,堵在门口又请他看了这么一出小儿女生死诀别情意绵长的好戏,偏偏还不能动气,他如今没理由动气。
梁淑甯被他问住了,小脑袋瓜转得飞快,想自己这几日没出过门更不能惹什么祸事,哪里又能惹着他不快,要说就只可能是方才的覃啸阳,“老家寄了新下的笋子,若是哥哥这几日还不回来,正要煲了汤送去呢,里头撒上香椿碎鲜极,今日哥哥归府,倒是赶巧不教人白跑那一趟了。”梁淑甯嘴里尽力往远了扯,手里不动声色地正将袖袋往背后藏,也不知覃啸阳拿东西给她教他瞧见没,若是瞧见了指定要火上浇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