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问你,若尔母饥,可忍埋儿?若尔父病,可愿尝粪?这也迂得太过了,不说你孝义,还以为故意要找出两件事来作贱自己,特显孝顺似的。我何尝又说不敬夫君不孝翁婆?只是以我之言,女子可弱而不可卑,可从而不可曲。
“你们男人之书,素以仁孝忠君为本,怎么还有从义不从父,为道不为君的话?到了女子这里,便要一味顺从?既说君为臣纲夫为妇纲,怎么男人以死谏君就是忠臣,女人禀义劝夫就成了悍妇,男人大义灭亲就是英雄,女人不受婆母无由刁难就成了忤逆!”
那男子也未料到碰上了个硬茬儿,几番插不进嘴去,先前口出狂言的同伴帮腔:“女子无才就是德!”
“倚南书庄建起十年,居然还有人说这等话。”朱衣女长叹一声,“负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读书!若言书多误人,难道男人和女人不是同一副心窍,尔等读得书,我等就读不得,我等没那些被功名利禄薰透了心,一腔圣人言尽作鞍马凳,说不准还比你们强些哩!”
她满口相公翁婆、男人女人的不避讳,那男子急了:“岂有此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诫女德本自女人书写宣扬,你所驳恰恰不是男人偏见,而是你们自己根深蒂固的想法!”
朱衣女冷哼:“女子亘古之言野马尘埃,怎么于你无利的你闭耳塞听,于你有利的就反作戒尺?我早说了,我不认同女诫之言,老寡之思,何以缚天下同袍!
“再者,说到底,班昭著述本意是为肃清外戚掌权之乱,外戚掌权源于高位者不能齐家,男人能力不够,就转头在内阃找补丁,拿女子都当猫儿狗儿鸨儿养,以为至此便能天下太平了?可笑之极!”
“你你你……”此言一出,众男子唬得说不出话。
庶人不可论政,何况等闲一个女子!这番言论实是骇人耳目,连车驾里的倞王也被惊着了。
他可以不认同这番话,却不能不佩服说出这番话的人。倞王挑开车帘向人众中望去,只一眼,魂魄酥了半边。
“查——”
“哎哟——”
倞王刚脱口一个字,忽听那辩驳的男子惊叫一声。
原来男子立身处正背临一座酒舍,二楼的窗口忽落下一个空酒坛,不偏不倚,正中男子头顶。
一缕凛透的红从男人额角流下,却是上好的葡萄美酒。
“谁?谁呀!”
人群一阵窃笑,先前吃亏的摊主一脸好心道:“少爷踩了小老儿的破瓷烂盏,是小老儿的福气,这从天而降的酒坛砸到少爷,也是少爷的福气呀。”
说罢又朝朱袍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笑。
女子却没有留意,她仰面去瞧酒舍二楼的窗阑,一个人影也没有。唯穹中桂月与她对面,为伶俐的娇颜渡上一层温柔。
醉酒狂生狼狈而去,长史贴近车驾问:“殿下适才说什么?”
倞王目中划过一抹艳淫,抹髭道:“查一查,那是谁家的姑娘。”
酒舍之中,也有人问:“三郎,你认得那姑娘是谁?”
三郎就是掷酒坛的人。刚刚抓起酒坛的手,此时正稳稳捏着一枚琥珀杯。
三郎隐笑品酒,并不回答。
同桌的另一人哂道:“那一位是谁迟年你都不知?这等辩才,舍东俊府全姑娘其谁啊?”
原来那朱衣女子正是穆来卿。说起辩才,穆十一有个倒背四书的本事,卿儿便负倒背女四书的能耐,能对自己厌烦如斯的东西倒背如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见此一斑,可知二子皆非常人。
叫做迟年的年轻人听说是她,敲箸笑道:“都说穆家姑娘厉害,今日眼见为实了。缘文,幸亏你没将人娶到手,不然的话,嘿嘿……”
顾锦颇有几个损友,他被穆家十小姐退亲之事,时过许多,依能成为酒桌上打趣的谈资。
他也不恼,静静地喝酒,先前那人叹道:“蠢材蠢材,你这黄口小儿当真不懂呀,缘文那是侥幸吗,分明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顾锦眉毛一剔:“蠢材,住口。”
同伴们嘻笑着挤弄眉眼,继续吆喝行令。
尚迟年是个好事的,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缘文你说,若是你对上这般口才,当如何辩驳?”
如何辩驳?顾锦侧头望向窗外,夜色被五彩的灯霓映得陆离,长街织绮,游人如鱼,已不见那尾艳过胭脂、美过红豆的朱。
他轻轻道:“自然撂下一句‘姑娘有理’便走,呆子才与女子理论。”
庭院深深几许,明知吉祥这时辰应已歇下,穆澈沐浴换衣后,仍到风度林来。
洺萱与两个婆子在馆中一楼守夜,穆澈怕楼馆空旷,便命夜里多些人守在楼下。见大公子过来,婆子们忙忙退了下去,洺萱道姑娘刚刚歇下。
穆澈抬望雕栏重纱,温然一笑,问这一日姑娘都做些什么。
洺萱不是贴身侍侯的,闻言反应了刹那,想起下午过来时,看见姑娘正逗弄两只鼠儿,忙轻声道:“姑娘很喜欢公子送来的白鼠,亲自喂了食水。袍儿在旁故意说要一只狸奴来养,唬得姑娘提笼护住兜兜和转转,嚷着不许呢。”
穆澈眉间一点倦意被破开,“兜兜转转?”
萱洺的脸微微红了,“是姑娘起的名字。”
这样古怪的名字,只她想得来。穆澈眸光柔然而亮,带着点不为人道的笑意,轻声上二楼。
吉祥房中只留了一盏灯,小夜恬寂,琏瑚与袍儿在暗影里打盹。
袍儿警省,听见动静睁开眼,穆澈指压唇中,示意她静声。
袍儿嘴角的小痣一翘,推了推琏瑚,拉着懵然的同伴退出去了。
静静之中,只余一室昏影与轻浅呼吸。虽静,亦静得心绪绮旎,昏昏,也昏得神魂明媚。
月衫清皎的男儿走近罗帐,将帘角轻挽,一眼看见探出薄纱的一双嫩足。
趾瓣白软如脂玉,小巧如水菱,仿佛悠悠一荡,便生叠叠涟漪。
穆澈迟移视线,枕上人浅息含眸,睡容静如月华。
他撑臂慢慢靠过去。
近了,已很近,近到能触上吉祥鼻尖的绒,穆澈却止住不动了。
一睡一醒的两人这般姿态峙静,不知多久,吉祥小心地掀开左眼,被极近的凝眸吓了一着,含笑的唇便蜻蜓一点地落下。
“你……”吉祥心跳若擂,眼中尚含水汽,白软的脚丫晃了晃,羞恼道:“你又欺人!”
“难道不是姑娘佯昧哄我?”
也许吉祥都不知,他见过多少次她睡熟的样子,怎会被她瞒了?
穆澈避开身子,为吉祥拉好茵被,“来看一看你,这时下也该歇着了。”
吉祥却就势坐起来,青发散在白绫中衣上,凌乱中别有干净,仿佛溶落广幅上随笔勾就的墨意。
她睁着漆明的眼,半点不讳心事:“我想着你,不见你便睡不着。”
“见了我,岂非更睡不着了?”穆澈一笑无方。
吉祥的瞳色深染一层,故意哼哼出两声,又揪过发梢绕在指端,好奇问道:“皇宫里是什么样子的?”
侯爷:乖乖睡觉。
另“负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读书”这句话出自《闲情偶记》,借笠翁一用。
另一对副cp终于浮出水面啦,有没有觉得顾三小公子很好欺负的亚子?
第57章 风雨欲来???匿名收件,侯爷呵呵
任凭他处千般好,在一些人心中,总比自己的家不如一分。
但对另一种人来说,家中再好,怎比得上那把铸金雕龙的椅子?
倞王回府时,溯游亭中已有一人等他多时。
倞王听见回禀一笑,衣饰未更过去荣园,果然是祢珩立在那水亭子上。
倞王未近便道:“消暑之夜,还以为孟白去品琼寻欢了。”
对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侍读,倞王总爱打趣他几句。祢珩一袭琥珀云锦襕袍,水月衬映下莹莹萧洒,拱手笑道:“知殿下今日心情好,纵有佳酿,也要与殿下同饮方有滋味。”
倞王哈哈大笑,一拍祢珩瘦折的肩,“知我者,非孟白莫属啊。”
酒,他在宫中是喝得够多了,但对于宴上玙王之谨慎、晋王之郁闷,还有那未曾出现之人的狼狈,他倒很有兴致说上一说。
祢珩含笑听着。他从小就是个好听众,习惯了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子在他身前显露形色。
当听到倞王大赞卓清侯,祢珩颔首提醒:“殿下,他也未必是为了您。”
倞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脸上仍挂着泛出油光的笑意:“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这封奏表,可是上得大是时候啊。孟白,你我实要感谢他。”
祢珩眼中锋芒一现,“是,之前收集对付祾王的那些消息,在圣上有意……之时,不好拿出,而今殿下可好生筹谋一番了。”
他顿了一顿,还是道:“只是穆澈……”
倞王哂然。他不是绝顶机敏之人,但与祢珩有交久的默契,知他一向鲠着容华郡主与卓清侯的事。
容华么,倒的确是个绝代佳人,只可惜冷淡了些,心也太痴,不如今晚路遇的那胭脂虎,三分火辣七分妙绝,若承在身下,可拚得消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