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贵生已经学了陈国的礼仪,双手覆在额前,老老实实地拜了下去:“参见……”
“别!”一双手急急忙忙冲出来,用力扶住他,叫他再难动作分毫。
佛珠透过布衫的袖子现出凹凸不平的轮廓,细细密密、圈圈绕绕,硬得有些硌手,凉得十分瘆人。鹿白用了十足的力气,也不管他疼不疼,死死攥住他的指尖,就是不准他动。
“还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参见庆喜……”窦贵生手被人攥着,拽了两下都没拽出来,于是就这么手举在半空,直楞楞地往下拜,仿佛非得行了这个礼才肯罢休。不像是参见,更像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鹿白看得出来,这老太监不高兴了。
他不可能对她娘不高兴,不可能对她不高兴,思来想去,归根基地,只能是对他自己不高兴了。
她赌气似的使了劲,非得不让他拜;他赌气似的往下趴,非要她受了这一拜。两人一蹲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一时谁也拗不过谁。
靳白梅低唤了一声,暗含警告:“庆庆。”
鹿白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忽的松了手,干脆利落地跪到窦贵生身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参见母亲。”
靳白梅没说话。
愣了片刻,窦贵生也跟着拜了下去:“参见女皇陛下。”
靳白梅的脸拉下来了。
幸好没跟着叫母亲,不然靳白梅能当场杀了他。
靳白梅冷哼一声,冲窦贵生道:“你不配。”
鹿白:“配!”
靳白梅:“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鹿白:“有!”
靳白梅:“你不该肖想她。”
鹿白:“该!”
靳白梅:“庆庆不可能娶你。”
鹿白:“可能!”
靳白梅:“……靳乔。”
鹿白:“哎!”
靳乔笑得脸都变形了:“哈哈哈哈叫我你答应什么!”
鹿白不吱声了,咬着唇装哑巴。
靳白梅闻言淡淡剜了靳乔一眼。然而靳乔已经被方才的对话笑出了眼泪,像个傻子似的仰倒在椅子上,压根没注意到母亲暗示的眼神。
年近半百的女皇有点迷茫。
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没正形,大的大的有主意,小的小的不听话,说嫁人就嫁人,说出国就出国,说走就走,说死就死。只剩一个最老实的、最讨人欢心的,结果倒好,不是没有叛逆期,是叛逆期迟了而已。
这样的太监别说十个,便是一百个都能找得到,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的老太监,至于吗?倒不如说她喜欢女子呢。
“靳乔。”靳白梅声音提高了几分。
靳乔见母亲真生气了,立刻收了笑,抱拳道:“得令!”
随即大步流星走上前,也不管人愿不愿意,一个弯腰把鹿白扛在肩头,撒腿就跑。
鹿白被颠得天旋地转,头昏耳鸣,不禁叫道:“靳五,你、你等着!”
靳乔:“好呀!”
喊叫声很快消失在微风的轻啜和聒噪的蝉鸣中,人影在石阶尽头一分为二,化作两点翩跹的风筝,晃晃悠悠、纠缠不休地朝远处飞去。
靳平不禁出声:“娘,你这是干嘛……”
大儿子开口,靳白梅不禁语气软了些:“上头风大,你先下去吧。”
靳平应了声是,被人扶着往下走。路过窦贵生时,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权当无言的安慰。
靳白梅忽的有些恼火。如今看来,她并不算强硬的反对已经竖起了一座高墙,那头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和他们人数可观的支持者,这头只有她和鹿叙。
而鹿叙这个墙头草很快也将倒戈相向。
叛逆的年纪,越是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越是坚定。这个年纪的爱情本就脆弱,是旁人的言行叫他们误将玻璃当宝石,误将鱼目当珍珠。轰轰烈烈之后,玻璃仍是玻璃,鱼目仍是鱼目,浪费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
女皇也曾年轻过,她不会不明白这个普遍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十九岁时,她在干什么?
那年她路过柯州,受了伤,丢了钱,被一个水匪捡到了。后来水匪抛弃家业,背井离乡,跟她来了陈国。
然后呢?她爹娘反对,议政院反对,正值两国交战之际,百姓若得知了消息,很可能还会推翻靳氏皇族,引发内乱。
那时候好像什么都很难,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对,好像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
再然后呢?
三十年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吵着闹着要成亲了。
这么一想,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适用。
靳白梅忽的笑了一声。窦贵生只觉得那笑声如凌迟的屠刀,但他并不怎么怕,就算是真刀,他也不会瑟缩一下。
鹿白说了,他配,他有,他该,他可能。
“你起来吧。”
靳白梅转身坐下,叫人给窦贵生也看了座。窦贵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女皇的模样。
她年近五十了,却保养得体,脸型和唇角与鹿白有七八分相似,却瞧着比鹿白更精明、更狠心。不过,眉目间虽然凌厉,但却与九皇子单纯的恶意不同。那是见血封喉的刀,不是阴狠毒辣的蛇。
很奇怪地,窦贵生从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
我的鹿白,有一天也会成为女皇吗?她会成为这样还是那样的女皇?她会不一样吗?
她会长大吗?
她会跟旁人讨论我听不懂的东西,会忘记怎么对我笑,会将我当做龙座底下的一粒尘埃吗?
她会变老吗?
她会跟何人共度一生,会跟何人携手白头?待她年老之时,又可曾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选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呢?
她会难过吗?她会舍不得吗?她会歆羡旁人吗?她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埋葬在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太监身上吗?
短短一个对视之间,杂乱如同炮火般的思绪分沓而至,在窦贵生心中漾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波纹,波纹眨眼间汇集成巨浪,在他胸腔中叫嚣着来回冲撞。
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直白到近乎冒犯,不躲不闪,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窦贵生心道,果真是亲生的闺女,一脉相承的无礼。
“我知道,庆庆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她当皇帝。”靳白梅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道,“若不是她四哥战死,我这辈子也不愿她当皇帝。但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如何顺利继位才是正事。天下初定,江山不稳,如果她置律法于不顾,执意与你成亲,会不会有人趁乱而入?会不会有人质疑昏君无德,会不会被周帝借机攻伐?”
这些窦贵生不是没想过。
这些时日,跟着葛琅派来的议员,窦贵生已经学到了不少陈国的知识。他像一只干透了的海绵,一沾到新鲜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入宫时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现在一把年纪,又琢磨着把脑袋削圆,往另一个形状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
他头一次不带偏颇、不带高傲、不带妄见地认识这个曾经的敌国,这个森林遍布、碎花漫天的地方。
他曾问自己,什么地方养得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
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不过答案藏得有些深,要他钻入冗长的史书中苦苦寻觅,要他摒弃掉二十余年的之乎者也,才能勉强窥见一二。
人说好奴才是条狗,跟着好人做忠犬,跟着坏人做恶犬。
是,窦贵生是条狗。国破了,家却没亡,现在他想做条护卫鹿白的好狗。
“皇室虽不干政,但有些担子始终逃不过。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为她选个合适的夫婿。”靳白梅放慢声音,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
风吹着窦贵生一丝不苟的头发,吹着他颤颤巍巍的睫毛,吹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像吹过一把竹做的椅子。
那双喜欢骂人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垂眸开口,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那女皇以为,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
“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我。”女皇的回答依旧这么不留情面。
顿了顿,她忽的道:“是我该问你。”
窦贵生愣住了。
他抬头望向靳白梅,那张与鹿白相似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淡然悠远、似曾相识的神情。
真像,她们真像,窦贵生心道。我的鹿白,终究会成为一个女皇。
窦贵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地狂跳,他听见女皇说道——
“是你,该告诉我,什么才叫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有一点卡,最近几天字数可能稍稍少一点(但也没有几章了
感谢!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梅溪昂郝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
第45章
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女皇呢?
鹿叙说:“我觉得你娘就适合, 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花容月貌, 貌若天仙……”
鹿白:“……谁跟你这儿玩成语接龙呢!”
相似小说推荐
-
沉沦 (胡壹淳) 2018.7.14完结8 198她为抓他编织各种谎言,他为报复她让其身陷囹圄,一个混迹江湖的苏二少,一个卧底女护士,制服魅...
-
我救了无后而终的世子 (天行有道) 2020-06-18完结106 1332【女主版文案】凝霜穿进了一本苦大仇深又作天作地的狗血虐恋文里,心想,就这样吧,既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