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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公的小傻子 (周乃)


  院内的池塘飘着青荇,青绿覆满的石壁间,一尾锦鲤孤单地游来游去。雨水一点又一点,波纹一圈又一圈。
  唐王问道:“小白,你喜欢唐州吗?”
  鹿白思索片刻:“我应当喜欢。”
  唐王又问:“窦公公跟我说,你爹娘也许在唐州。现在到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鹿白摇头。鹿氏宗族是在唐州没错,但她爹娘很可能早就去了朔北。不然吴玉也不会在朔郡遇见她,靳乔也不会认得她。
  “那还找吗?”
  “找啊。”
  “什么线索都没有,怎么找?”
  “慢慢找呗,着什么急呀。”
  唐王“嗯”了一声,将手伸出廊外,盯着手心的一捧雨水轻声道:“我若是活不到成年,诏书就作废了,你自可嫁人,不必有所顾虑。”
  顿了顿,他小声补充道:“现在有合适的也行,不必顾忌我。”
  鹿白不擅长做无谓的安慰,而是与唐王陷入了同等的担忧:“殿下,先别说嫁不嫁人了,眼跟前的坎儿过了再说吧。沿途百姓都说神医神医,但神医究竟去哪儿寻,咱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啊。”
  “你不是说了,慢慢找呗,着什么急呀。”唐王笑道。
  与其说是豁达,不如说是绝望。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难料,众里寻医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犄角旮旯处。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传闻中的神医,因为很快,地动就来了。
  上一次如此剧烈的地动,还是在南北分裂之时。百姓对于天灾和异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迷信,饶是唐州小震不断,百姓早已对此面不改色,但忆起百年前的那次灾难,他们依旧会神秘地指着半空:“天老爷一发火,皇帝就要遭咯。哦嚯,你看嘛,果然遭咯。”
  最初,是桌椅小幅度的震颤。
  当时天色刚黑,众人正在天井中看戏,台上的人猛地张口,喷出一团火焰。青怜吓了一跳,一个矮身钻到桌子底下。赵芳姑也害怕,但看青怜比她更害怕,她顿时就笑了:“抖什么抖,变个戏法吓成这样?”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然后,戏忽的停下了。
  戏台上的人左摇右摆,乐师的琴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的有人大喊:“遭了,地龙翻身了!”
  刘县令立刻反应过来,指挥众人迅速撤退:“莫慌,都到前头的坝坝上!”
  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唐州人,唐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训练有素的下人一左一右架住,飞快拖出了院门,拖到了安全平稳的开阔之处。
  紧接着,房子塌了。
  刚在坝坝上集合完毕,刘县令就去门口牵驴。突发事件频率再高,它也是突发事件,县令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百姓躲避,安排避难的食水,还要去郊外大堤检查水坝情况。
  百姓零零散散,有的住在山背后,有的在堡坎底下,挨家挨户通知到位实属困难。尤其是晚间,不少人都睡下了,就得靠应急的钟声敲醒众人。但今晚钟声却未能及时响起,刘县令心内焦急,准备亲自过去看看。
  刚一骑上驴,房子就塌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地面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现出漆黑的裂隙,地底深处的应力将院墙和房屋拉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终于,砖瓦木构不堪重负,“轰隆”一声颓然倒塌。
  惊雷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刘县令从驴背上摔下来,将官帽团成一团扔在脚下,低骂一句,撒腿狂奔。
  最后,人全都来了。
  县城里建有专供避难的大小“坝坝”,平日应付小震足够了。但今日这场震动却超乎寻常地剧烈,地底仿佛真有一条关押已久的巨龙在沉闷地嘶吼,冲撞地游走。一炷香之后,初震平息,砖瓦四散掉落,倒坍房屋已超七成,余下的损毁严重,恐怕难再住人。
  短暂的平息给了众人喘息之机。城中百姓仿佛训练有素的精兵,连哭喊都没有,只是安静有序、脚步匆匆地朝空地飞奔。
  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一双双眼睛在夜色中沉默对望,如同繁星坠落人间,清冷,孤寂,荡魂摄魄。方才只是地龙的浅尝辄止,没人知道下次地动什么时候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会来。
  唐王并没有得到县令的优待——压根没人顾得上他。鹿白几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在一口水井边得到几缕新鲜空气。
  井中的水已变成浑浊不堪的土色,圆月的倒影化作团团白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们远去。片刻后,只剩一滩排泄物似的黄泥。不一会儿,泥中水位渐升,又渐渐渗出泛红的污浆。
  震后第一晚,他们席地而睡,和衣而眠,与干涸的水井和跳动的火把为伴。
  凌晨时分,临时的灾篷刚刚搭好,第二轮余震便来了。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绵延不绝,翻天覆地。到了晌午,才有将近一个时辰的停歇。
  余震停了,更糟的情况却接踵而至——下雨了。
  刘县令一夜未归,大雨刚至时才骑着一匹老马赶回城中。还没下马就扯着嗓子大喊:“老徐,老徐在哪里!”
  一人在他身边大喊:“来了县令,来了!”
  灰头土脸的两人对视片刻,才认出对方的身份。刘县令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露出黑青凝重的脸:“王爷呢?”
  老徐指头一伸:“那儿。”
  刘县令一眼就瞅见坐在井边的人,定了定神,沉着脸挤了过去。百姓见县令来了,围着他问个不停,刘县令打着哈哈,终于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唐王。
  “王爷,”他压低声音,生怕引起慌乱,“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唐王瞳孔微缩,怔怔不语。倒是一旁的鹿白接茬道:“地动是从前头来的,要走只能往回走,但屏山官道不是山道就是桥,恐怕走不了。”
  前头就是唐州州府了,也是唐王府邸所在之处,距离震中更近,情况只会更糟。而退路大概率也没了。
  刘县令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人岁数不大,懂得还挺多:“山道塌没塌我不晓得,地动确实是从前头来的。”
  他仰头看了一眼,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再这么下,迟早也要塌了。”
  刘县令骂了句狗日,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一步道:“殿下,昨晚地动,已将屏江堤坝震裂,臣回来就是紧急调兵的。看这阵仗,再下个半天,大堤肯定决口,淹是淹不到城里,但到时候再走就走不脱了。”
  赵芳姑和青怜被遣去帮官兵分粥,甄冬帮着缝了一宿帐子,直至天明才将将睡着,此刻正偎在帐底小憩。唐王下意识望向鹿白,仿佛只有她傻乎乎、脆生生的话才能叫他安心。不知何时起,她竟变成了主心骨。
  鹿白的确考虑得不少。
  在捐款捐物之外,她依稀记得震后的种种应急措施。交通,饮水,医疗,食物,通讯……每样单拎出来都叫人够头疼,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各种次生灾害了。若非要分个轻重缓急、主次前后,那只有两件。
  “当务之急是抢修大坝,刘大人放心,你尽管带兵去,我等必定守好县城。城中青壮男丁有愿意去的,尽可叫上同往,危急时刻,守住大坝才是头等要事。若有多的兵,可派五六人去探探路通不通,若是通,就尽快送信。往城里送,往京里送,能送的都送,务必叫人知道唐州地动,危在旦夕。”
  唐州丘陵遍布,山路一断,生命线也就断了。非但地动的消息传不出去,到时药品、食水、援兵,没有一样运得进来。只能活活等死。
  鹿白所想与刘县令不谋而合。他感激地冲她拱了拱手:“啥子都不说了。”
  官老爷匆匆来又匆匆走,推出一个更大的官坐镇县城,才刚躁动起来的民心一下子稳了。
  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
  “头一回见到王爷,了不得了!”
  “哎呀,快过来,快来看王爷!”
  “这就是王爷吗,比我幺儿也大不了多少。王爷几岁了?”
  “王爷从京城来的,听不懂你的鬼扯。”
  人群挤作一团,为了磕头的地方怼来怼去,好在唐王及时免礼,叫众人快快散去。王爷当得像模像样的,一下子便叫百姓们啧啧赞叹起来。天家的小孩,厉害得很。
  洪水、地动、泥石流,每年大小灾害不断,即便如此,唐州百姓仍旧过得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似乎永远打不垮,永远不弯腰。
  鹿白不禁又想起了窦贵生。他如同一根竹子般在她心上扎根,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倏地便霸占了她的五脏六腑。
  当天傍晚,雨势渐大,天际蓦地传来轰轰的巨响。唐王第一反应便是余震又来了,赶紧命众人躲好,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地面晃动。
  鹿白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顿时了然:“河口决堤了。”
  事实证明,选择留下来是明智的决定。决堤的屏江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去,不断卷入沿途泥沙、树木、房屋,冲垮下游路桥无数,又攻破两处来不及修缮的堤坝,疯狂咆哮,滚滚向前。
  路彻底断了。
  充县地处山腰,勉强称得上安全,但下游山脚数百村镇就遭了殃。村人能跑的早就跑了,跑得快的此时已到了县城。不到半日,城中便是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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