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冬的符,一个给殿下,一个给鹿白。
青怜被分来莫啼院浆洗衣裳,也得了两个符。万众瞩目之下,她把一个递到鹿白手里,红着脸道:“多谢……”
最终,鹿白以一票优势险胜十六皇子,勇夺冠军宝座。
“全是我的!”她脖子上挂了四个符,在院里耀武扬威。走了两圈又觉得没意思,窦贵生不在,也不知道耀武扬威给谁看。
沐佛节那天,鹿白去给窦贵生送平安符。结果兴冲冲地到了司礼监,才被告知窦贵生已经走了,去西边查税去了。
“昨天夜里走的,此时应当出京了。”苏福察言观色道。一见鹿白的脸沉下来了,他立刻掏出一封信:“干爹走时叫我给你的。放心吧。”
鹿白扫了一遍,头顶的怒火这才消了几分。公务在身,临时出差也是常事,虽说急了点,却也怨不得他。这么一想,她便收了信,欢天喜地地走了。
苏福松了口气。干爹说人来了才能给信,幸好。顿了顿又觉得好笑,既然知道她要来,怎么不肯直接送过去?情之一字,着实难懂。
此次出行,除了去西边查税外,窦贵生还存了几分私心。本来要等正月十五后才能成行,但他特意求了皇帝,允他提前十日。整整十天,足够去一趟唐州了。
唐州鹿氏他是听过的。两百余年的氏族了,兴于开朝,盛于厉帝,自周、陈两国南北初分之后便日渐衰落。及至今日,鹿氏已经如同倾颓的大厦,只剩几根柱子勉力支撑着脆弱的辉煌了。
鹿氏以铁矿发家,早年间是唐州本地赫赫有名的矿商。因祖上开国有功,鹿门子弟得以由商入仕,入朝为官。两百年来,族内出过百余进士,数十翰林,还有两位一度官拜丞相。到前陈厉帝时,朝中不下半数的官员与“鹿”字或多或少都扯得上关系。
南北一分,鹿氏也跟着走向没落。兜兜转转百余年,又龟缩回了群山掩映的环抱之中。
唐州气候温润,四季如春。窦贵生从冬天出发,经过花繁叶茂、山水如画的春季,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寒风凛凛的冬天。
但不一样了,他也是见过春天的人了。
唐州真是个好地方,等他老了——也许是快死的时候,他一定要再去一趟。他要再攀一次山,再坐一次二人抬的竹轿,再去青苔覆满的小巷深处,听鹿白跟他道一句“窦公公安好”。
不过,也许她那时已经不记得他了,那就看她一眼,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一想到那些恬静美好的画面,他就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每个毛孔都被想象勾勒出的未来填满了。尽管那份未来中没有他,他依旧心怀感激,幸福洋溢。
鹿白早就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自打人入了京城,她就兴奋地满屋转圈;等听到队伍进了宫,众人只见一枚炮弹“咻”地从莫啼院蹿出,奔着司礼监的方向飞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窦贵生前脚刚踏进房门,后脚就被人从背后扑倒。腰也被卡住了,脖子也被勒住了,帽子也被撞歪了。
他反手掂了掂,多日不见,这丫头分量倒没轻,丝毫没有衣带渐宽、为伊憔悴的意思,敢情一点都没想他。他心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泛酸水。
“我想死你啦!”鹿白在他耳边大叫,没轻没重的,把他老脸都勒红了。
鹿白光顾着高兴了,没注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用力啃了一口便跳到地上:“独守空闺一个月,我真是……真是苦哇!”
嘴里说着苦,还嬉皮笑脸的,一点苦的意思都没有。
闻言,窦贵生左右打量了一番,等看清屋里的景象,鼻子差点没被气歪。
“这就是你说的独守空闺?”他颤抖着手指,心痛,肝痛,肺也痛。
被子没叠,纸篓没倒,炭盆没点,香灰没扫,床帐没挂,毛笔没洗……这哪是空闺,这分明就是猪窝!
“消消气,多大点事儿啊。”鹿白轻拍窦贵生的胸口。拍了两下不见好,又颇有眼力见地改拍为抚,为总是赌气的老公公顺气。
温馨的,暧昧的,感伤的,喜悦的,有的人总能将各种场景统统变成鸡飞狗跳的家庭闹剧。倒也不失为一种天赋。
“给你一刻钟,给我收拾干净。立刻,马上!”
先生发话了,鹿白不敢不听。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将屋子恢复如初,才叫死活不肯下脚的窦公公移动尊驾,迈出尊腿。
进了门,就是屋,进了屋,就是床。窦贵生半推半就被她拖到床上,下颌如同反刍的牛似的来回蠕动,然后,如同反刍一般,将那些准备良久的话又咽了回去。
待会儿吧,她正在兴头上呢,等……完了再说吧。他心脏狂跳,眼珠乱颤。
鹿白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反正他总不自在。她按住窦贵生,边解衣襟边凑在他耳边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窦贵生盯着她的领口,觉得身上着了火。多日不见,怎么学的……在哪儿学的……不是,见过多少回了,是个女人都有,那算什么好玩意吗……
在他暗含着期待和紧张的目光中,鹿白神神秘秘地掏出手:“看!”
掌心向上,躺着一个平平无奇、丑陋朴素的平安符。
窦贵生:“……”
然后呢?就这??
鹿白觉出他有些失望,立马找补道:“每人只能有两枚,我知道花里胡哨的你不喜欢,就把那个给了殿下。你就说吧,要还是不要?”
她知道他一定会要,因此脸上的表情特别骄傲。
窦贵生攥着那枚平安符久久不语,看样子是想要,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点头。鹿白心中哀叹,这年头送人礼物,竟还要送礼的人四请八求,上赶着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对方才肯收。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不过哀叹归哀叹,她还是挺乐在其中的。
“先生……行行好,收下吧。”她含含糊糊地叫他,黏黏乎乎地亲他。窦贵生手抵在她肩头,不主动,不拒绝,但很负责地回亲了她。
舌头是会说话的,这点谁都知道。舌头不发出声音也会说话,这点只有接吻的人才知道。
难舍难分了半天,窦贵生才举着平安符,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方才正从圣上那过来,殿下也在。他说……唔。”
鹿白见他指节发紧,就隐隐不安,唯恐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只能想办法堵他的嘴。要论煞风景,老太监的功力可比她胜了好几筹。
窦贵生这回狠了心,用力把人扯开,继续道:“殿下想要离京,已经跟圣上求了好几回了。以往也有未成年皇子封王就藩的先例,方才殿下又去了,哭哭啼啼,瞧着像是非走不可了,圣上于心不忍,就叫礼部送册子来看看。”
鹿白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圣上同意了?”
窦贵生盯着手中的平安符,微微颔首:“是,圣上问我哪块地方好,什么时候好。若是合适,便可开始草拟诏书了。”
她抬手碰了碰他的睫毛,声音发涩:“你怎么说?”
窦贵生不答,睫毛从她指尖刮过,抬眼望着她。
鹿白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
一望无际的冰面下,是幽深的漩涡,怒吼的波涛,凶兽在海底叫嚣、冲撞,而窦贵生稳稳立于冰面之上。冰层明明那么脆弱,明明那么薄,却无论脚下如何汹涌,都无法撼动分毫。人脸在冰层反射的光中惨白又透亮,如同明月。重重的情景奇异而和谐地混杂在一起,矛盾,纠缠,荒谬,迷离。
而他在笑。
危机与平静,脆弱与坚定。她被他的眼神淹没。
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窦贵生嘴角往两边扯了一下,放低嗓门,和声细语:“我这次去了唐州,听说城中有个神医,也许能治好殿下的病。宜早不宜迟,如无意外,唐王殿下半月后便可启程。”
如此说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窦贵生手垂到身侧,接着劝道:“这次出去,找着鹿氏的几个人,鹿修之,鹿仁之,鹿凝之。与你爹年岁差不多。身份么,跟你说的也基本能合上。”
“……人在哪儿?”鹿白毫不惊喜。
“唐州。”
果然。她早该知道。
鹿白埋怨十六皇子瞒着她,但她不知道的是,十六皇子还有一桩更大的“阴谋”,这阴谋连窦贵生都毫不知情。
太子死了,德贵妃走了,皇宫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皇帝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章家人本就短命,他一辈子生了近二十个儿子,最后活下来的也不过只有三个。现在,只剩两个了。
他难得对小儿子生出一丝堪称愧疚的情绪——这孩子左右也活不长,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吧。
自从太后和太子相继薨逝,他便突然意识到,父母不是你的父母,儿女不是你的儿女。待他缠绵病榻、卧倒龙床之际,肯守着他的只有霍皇后而已。如今除了皇后,他什么事都不肯再操心了。
于是十六皇子封王一事很快便定下了。
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顺嫔见过皇帝一面。那时霍皇后也在,顺嫔跪在地上,想到儿子即将远走,想到也许在他死前都再也无法得见,眼泪便是止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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