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说:“淮阴氏芳名举国皆知,她的女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顾重山瞅着顾行知微妙的辞色,款款道:“也难怪戚泓能为淮阴氏散尽千金,据说当年为了娶她,差点连棺材本都搭上。”
顾巍顺从道:“自古红颜配良将,戚老帅他担得起。”
顾重山看了眼顾行知,一脸不动声色:“是啊,自古红颜配良将,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红颜,又会配哪位良将呢?”
顾行知清楚爹爹又在寻他开心,却又不想戳破,只撒欢说:“爹爹回了蕃南,记得常给儿子写信。”
顾重山拍了拍顾行知的肩膀,满脸期冀。这些年来,他眼见着这个鸡飞狗跳的混小子长得比他还高,这肩头也一年比一年硬,手掌覆盖在上面,满是坚实与可靠。
顾重山说:“为父一去,不知何时再能回京,你一个人在蔺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顾行知伏礼道:“爹爹教诲,儿子一直谨记在心。只是爹爹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让儿子担心。”
漫天大雨自山边袭卷而来,天空一片浑浊的铅色。顾重山重整了整斗笠,翻身跨上马,含眉道:“你莫嫌为父啰嗦,临走之际,为父还想提醒你一句,交心莫交全,斩尽莫杀绝,做事留有三分余力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把这力气,用在更值得倾付的情义之上。”
顾行知复又低眉,说:“儿子记住了。”
烈马长嘶声起,应着茫茫水色踏尘而去。顾巍顾修与顾行知紧紧一抱,不多废话,起身跟了上去。
顾行知站在伞下,见龙虎军的大旗逐渐模糊在雨里,郁色渐起。那是他终生为之奋战的信仰,也是他一生渴望守护的风华。
如今它乘着风雨,归到蕃南去,而他,伫立在这蔺都城里,为它点亮第三只眼睛。
……………………
公孙惑挑开帘,对着正在抄书的惊鸿说:“陪我去见一个人。”
惊鸿受宠若惊似的放下笔,欣喜道:“先生愿意带我出宫?”
公孙惑将手里多出的一把伞扔给他,径直往阁外走,他语气清淡:“我们去见的这个人,是刚进京的戚家二小姐,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惊鸿知道公孙惑指的是戚如珪在燕北的那些事,这些他都听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碎嘴时说过,遂肯定道:“属下知道。”
公孙惑说:“无论你听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见到了她,一定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明白了吗?”
“明白。”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相继无言。来往的洒扫太监见路上走着的是宫里的大红人公孙惑,都不约而同地跪下了身子。
惊鸿说:“地上都是水,他们就这么跪下去,先生就不心疼吗?”
公孙惑眼皮子都舍不得动一下,清清冷冷说:“世上比衣服沾了水还惨的事多的是,难不成我全都要心疼一遍吗?”
惊鸿不知自己又触到了公孙惑哪根弦,忙止住了话题。
两人出了宫门,直奔西市大街的燕子楼雅房。公孙惑赶到时,戚如珪已等了他多时。
公孙惑微微一望,见她杵在一扇云杏缭绕的屏风前,正颔首读着上头的诗。许是来时匆忙的缘故,她的发尖还带着水。三两根鬓发就这样粘在她脸上,将她的那对桃花眼衬得更加曼丽。
屏风上题着的,是戴叔伦《苏溪亭》中的后两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公孙惑微笑道:“戚姑娘也好诗?”
戚如珪听见声音,忙转过身,却见公孙惑身后跟着个小跟班,模样甚是清秀。
“司天监新选上来的少监事,叫惊鸿。”公孙惑自顾自坐下,看着那屏风说:“《苏溪亭》的头两句,我记着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四阑。”
惊鸿指正说:“是十二阑。”
公孙惑一怔,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全在戚如珪身上,眸中隐隐透着惊艳与不甘。
“《苏溪亭》这样的诗,没什么好读的。”惊鸿看着戚二的脸,似有怒气:“先生若喜欢读诗,回头属下再找一些更好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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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
“不必了, 你先下去吧,我与戚姑娘有要事相谈。”
公孙惑举起茶盏,替自己倒上了一杯。戚如珪见惊鸿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晦晦道:“先生哪儿找来的女学生,性子这样拧。”
公孙惑止住送茶的手, 旋然一笑。
戚如珪说:“可别告诉我,先生没看出她是个女的。”
公孙惑盯着茶面儿上的碎叶, 不悲不喜地说:“人家追得紧, 从宫外追到了宫里,我也就顺水推舟, 圆她一梦。”
“看不出先生还有这样的好心。”戚如珪拉上帘子,看了眼门外,见惊鸿的影子正投在纱窗上,姿态很是焦灼。
公孙惑说:“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大都路兵马司当得如何?我前两日遇着李修祺,他还告诉我, 说新来的戚正使很是威严, 闷不吭声就把不听话的手下给打发了,这事儿在刑部传得沸沸扬扬。”
戚如珪撇了撇嘴, 冰冷道:“我从小随爹爹生养在燕北,同一群猎狗为伴。再不听话的狗,鞭子抽多了,都能立马乖巧。驯犬如此, 御下何难?”
戚如珪看着公孙惑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正纳闷儿一事呢,想请教先生。”
公孙惑道:“你说就是。”
戚如珪环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房中无人之后,压声道:“新岁宴陈铨行刺,怎么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大内就没继续往下查吗?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这事儿确实没那么简单。”公孙惑拨着星盘,眉也不抬地说:“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会提前猜到陈铨行刺吗?其实是傅临春将陈铨引渡给柳穆森时,经手的一个小公公告诉我的。那公公是陈铨旧乡识,我花了五十两真金从那小公公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其实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运作的手段比一般人更曲折些罢了。”
“原来如此,先生心思,属实高妙。”戚如珪行了行揖,眼中满是笑意。
公孙惑接着说:“陈铨行刺,本就是要怀德帝死。他虽没直接杀死怀德帝,可也在他驭龙宾天前蹬了一脚。如今陈铨已被发落,怀德帝又已薨天,两头都找不到人,太后痛失新帝之位,哪里还有追究的心思。”
“那衡王呢?”戚如珪蹙了蹙眉,微微一愣,改口道:“怀慈帝呢?”
“他就更不必说了。”公孙惑哑然失笑,“要不是他最开始把陈铨从江宁请了回来,也不会牵扯出后来的那些事。他比谁都希望陈铨之案尽快消停。”
“归根结底,我们最该感谢的,还是那位小公公。”公孙惑嘴角噙起一笑,看着戚如珪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乱闪。
戚如珪说,“他叫什么?”
“春生。”
公孙惑幽幽吐出两字,眼中没有半分情绪。
戚如珪道:“他一个小太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公孙惑嗤鼻说:“鬼知道呢。”
……………………
小春生拐进了香云坊,见里头全都是叽叽喳喳的女人。他装模作样地扯了扯门口的花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钻了进去。
掌柜是个有眼力的,看着眼前这位官人虽衣着简朴,却气质不凡。她笑盈盈地摇着扇子道:“爷今儿也来裁新衣裳?”
春生黑着脸,背手道:“随便来看看。”
掌柜的笑说:“我香云坊布艺精绝,什么样的料子没有?爷只管说想要什么样的,保证都给你找来!”
春生摸了摸旁边的两匹布,咂了咂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是想来做身衣裳的,送给喜欢……喜欢的人……”
掌柜了看穿出了春生的羞臊,嘻嘻笑道:“那敢问你喜欢的那个人,她今年多大?多高?喜欢什么颜色?可曾有格外钟情的款式?”
春生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他结结巴巴道:“她……今年……该……该二十了吧?大概……大概这么高……”
春生将手比在眉前,补充道:“她喜欢……一定喜欢浅色……对……浅色……最好不要有什么图案,越干净越好……”
“那她的身长、肩长、臂长……这些你可知道?”掌柜的见春生远没有意料中的那样有底气,态度也不禁冷淡了几分。
春生憋了半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做什么衣裳?”掌柜捂嘴偷笑了起来,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老鼠叫,“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周围鼠声四起。
春生的脸迅速红成了一片,他站在原地,看见有不计其数的老鼠涌出来。它们密集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每一声都直叩心门。
春生哑着声儿说:“她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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