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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宝婴眼皮猛跳,情不自禁看了看石苞,石苞却看也不看她,一个人在廊下栏杆候着了。
  不多时,桓行简从里头走出来,径自去了后院。
  嘉柔不在,屋里虽亮着灯,婢子们却困得各自或倚或坐,打着瞌睡。他进来,吓得一众人慌乱起身,带倒了胡床、杌子,很快作鸟兽散。
  屋里陈设依旧,梳妆台上口脂盒子半掩,旁边,木梳上尚留有她数根青丝,桓行简拿起,端详良久。目光再一动,篾箩里嘉柔绣的帕子上两尾小鱼在碧油油的荷叶下嬉戏,只是,莲少半边叶,金色鱼短个尾巴。显然,她没完工。
  衣橱里,熏好的衣裳整整齐齐,桓行简翻了翻,似乎一件不少。床头,她心爱的驼铃也好端端留在那,桓行简手晃了两晃,顿时,驼铃便犹似檐下铁马遇风。
  他不信她离开,但洛阳城里又找不到她,桓行简脊背一阵发寒,一个人静静坐在了榻头。
  “郎君,老夫人来了。”婢子轻轻叩门,桓行简猛地回神,忙起身出来,一看,果然张氏被人搀扶着来了公府,他上前行礼,“母亲怎么来了。”
  张氏屏退下人,在他相扶下端坐了:“你到处找人,洛阳城哪个不知,怎么,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
  说着,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我听说,她出入公府自由,你太惯着了。今日出事,难道不就是你平日疏忽所致?她那个模样,若是没出城,这一旦过夜我看人即便没找到你也不能要了。”
  桓行简脸上说不上是忧虑,还是躁气:“母亲别怪她,她在太初家里,还有凉州张既夫妇那边都是惯着的,好好的一个人,我为何一定要拘束着她连门都不能出?过夜便过夜,只要她平安无恙回来,至多惩罚一顿,叫她以后不敢便是。”
  一语说完,那两道眉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今天,淮南跟徐州来了军报,诸葛恪约姜维同时出兵,他带了所谓五十五万大军。我想好了,这次我要亲自带兵。”
  张氏心里一跳,显然十分意外,人竟也一瞬就跟着苍老几分:“子元,诸葛恪乘胜而来,你这回当心。”
  母子默契相视,桓行简微微笑着覆上她手:“我知道,犯过的错我不会再犯,朝廷里我请叔父坐镇,母亲勿忧。”
  张氏久久凝视着他的脸,忽然一叹:“有时我在想,你父亲给你留的这条路会不会太难走了,一点回旋都没有。”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他什么唏嘘感慨都没有,黑眸沉沉,“父亲的路,便是我的路,即便他不走这条路我自己也要走。”
  这话颇为露骨,张氏更是无言,一手抽出抚上他脸庞,铿锵道:“我是妇道人家,丈夫不在了,自然听儿子的,我儿无论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只盼上苍让我多活两年,好让我儿觉得娘在还有家。”
  桓行简不由攥了攥她的手,无声伏在她膝头,低声问:“那母亲可想过,若我事不成,连累母亲又当如何?”
  “你知道我最喜欢史书里谁的故事吗?范滂母亲的故事。我儿身负雄才大志,若是早生几十年群雄逐鹿,未必不能成就一方霸业。我能做你的母亲,不再有什么遗憾,若你事不成,我自当了断,绝不苟活。”张氏低头微笑看着他,犹如神佛,淡然拈花。
  她托起儿子的脸,“我希望,你身边能有个女人,好好陪着你,你父亲尚有我,尽管我同你的父亲也曾有过诸多龃龉不快。但我始终是桓家的人,我从没忘,我儿的佳妇在哪里呢?”
  张氏终于有了一丝伤怀。
  桓行简一笑,浑不在意道:“锦上添花的事,我不强求。”话虽如此,蓦地想到什么,招来宝婴,在廊下问她,“你去太常府,有没有说名头?”
  “奴说了,说女郎走失,想问问太常府有没有见到人。”宝婴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努力睁着,看桓行简那张脸在昏昏的灯光下似乎隐情不定,顿时清醒几分。
  桓行简折身进来,一面命人把张氏送回家中,一面道:“母亲先回去,不用担心我。”
  送走张氏,立刻让人牵了匹马来,带着石苞,一跃上马:“走,去夏侯家!”


第71章 竞折腰(18)
  亥时三刻,洛阳城已宵禁。长街上除了有巡查的部尉,再无闲杂人等。天上星璀,地上城静,偶尔有犬吠遥遥传来,更衬得人间祥和无苦。
  夏侯至似乎算准了桓行简会来,这个时候,大门尽敞,以至于石苞勒马时不由得挠了挠头,看看桓行简:
  “郎君,太常这阵仗,很不寻常。”
  春服轻便,夜风拂到脸上如同情人温柔的呼吸,这样的春夜不宜兵刀光寒,只配佳人在畔,焚香读书,颠倒美梦。桓行简窝了一肚子火,冷笑而已,翻身下马撩袍进来。
  下人们见他现身,一声不吭,远远退到旁边,眼睛不由偷偷朝廊下临风而立的夏侯至身上瞄去。
  “她人呢?”桓行简上来咄咄逼人,一句废话也无,昔年可比连璧的两人面面相对时,隔了无数岁月,胸臆里皆充斥着难言的憎恶,如此鲜明。
  夏侯至神情冷漠:“你没资格问我要人,桓行简,你的确很无耻,柔儿根本不在你桓家户籍上。你一无聘礼,二未上籍,只靠一封书函就打发了张既夫妻和姜修?”他越发齿冷,“纵然难堪,我也已给姜修去信将事情前后说得清清楚楚,既然柔儿不在你户籍上,她仍是自由身,或嫁或不嫁,都与你毫无干系。她是个人,不是你大将军的一样可心物件。”
  原来,夏侯至查过了桓氏户籍,石苞在旁听得一阵错愕,再看桓行简,果然脸色难看起来。
  “我跟她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少啰嗦,我要见人。”桓行简一副骄矜不耐烦的口吻,紧绷的脊背,却不觉已经松弛下来。
  “柔儿是自愿离开,无人逼迫。大将军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人心不是那么好得的,她走,不过牵挂我与崔娘等人,无一字提你,你该清楚她至始至终是被你强占了不得逃脱。你若只是爱美色,易事一桩,不必再找柔儿。”
  一语捉到桓行简痛处,双眸一凝,极力克制:“你把她送哪儿了?她一个人,不会耕不会织的,自幼是如何被娇养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至冷哼一声,针锋相对:“你还知道她是娇养长大的,为何欺辱她?”眼见压不住怒火,他一咬牙,依旧不肯失态,“她在我家里无忧无虑过了几年,我拿她当亲人,从来都比你懂得如何尊重照料她。今有亏欠,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你可以走了。”
  说罢,拂袖转身进屋。房门吱呀一合,俨然就是个逐客的姿态了。石苞气怔,目光攀附在那紧闭的门窗之上,十分复杂,猛地听脚步声响起,桓行简已经朝门口走去。
  他赶紧跟上,有点不确定地问:“郎君,太常摆明了不会放人,就这么算了吗?”
  夏侯至那几句话反复在胸口里撞荡,桓行简自嘲一笑,跨上马背:“她既然是自己要跑,就随她去,留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有何益处?”
  语落,一声叱咤,骏马疾驰而去。
  石苞愣愣的,心知他绝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只是,大敌当前,又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罪名把夏侯至怎样。他也颇觉苦恼,只得上马追了过去。
  吴蜀两国同时出兵,太极殿上皇帝惶惶,文武到齐,他人在上头心里焦急不堪,立后新婚的喜悦荡然无存。
  等桓行简佩剑一脸旁若无人地进来,皇帝欲迎,他自己在皇帝御座下方的团垫上跪坐了。皇帝不尴不尬又慢慢坐回去,觑他一眼,暗道大将军每每上朝皆一副无喜无怒的脸,今日阴沉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军情也压得他不大痛快。
  把军情清汤寡水地陈述一遍,皇帝烦透了,一扭头,收尾道:“国家有难,还请大将军调兵遣将,解东西之围。”
  目光如炬,桓行简当仁不让开了口:“今东西有事,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受国恩当亲征迎敌,传我命令,大军集合于建春门,即日奔赴寿春。”
  百官哗然,有早知道的也跟着佯装惊愕,立马你一嘴我一嘴跳出来,有赞大将军之志的,有为他安危力阻的,议论纷纷,没个消停。皇帝也是一惊,犹犹豫豫,忍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退敌良计?”
  底下李丰瞥了眼桓行简,观他神情,隐然一副跋扈不羁的模样了,眼皮便又悄然不动耷拉下去。
  桓行简嘴角一扯,略微侧眸,算是应皇帝的话:“臣自有对策,请陛下勿忧。”
  又进言请太尉桓旻主持朝中大事,皇帝虽不悦,只能准了。
  诸葛恪的主力果然是朝淮南方向而来,一朝而至,大肆抢掠百姓,惊得人连夜奔窜。副将见此,谏言不如围攻寿春南面屏障合肥,引桓行简前来会战。
  合肥乃吴军北取徐、扬咽喉之地,然而合肥今非昔比,旧城已毁,原址水路通达,有利于吴军发挥水战优势。魏守将索性烧了城池,往西北移了三十里地,远离水岸,城虽小,但西面就是奇峰险脉,地形狭窄,并不利于大军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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