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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嘉柔在门框那看到这一幕,不禁展颜,走过来看盆里水灵灵的一把菖蒲工工整整摆开,刚要给她端到太阳地里,门外兴冲冲进来一少年人,红润的脸,黑黑的眉毛上全是汗,手里却拎了两只长尾巴的雉鸡。
  “小鱼,给李婶的,呶,你瞧这尾巴多漂亮,正好拔下来给你做毽子……”少年十七八岁的光景,说起话来,嗓门洪亮,喜气洋洋,眉飞色舞间忽瞧见了嘉柔,那张嘴,登时半张着不动了。
  啧,人怎么傻了,小鱼歪着脑袋看邻居家的这个哥哥,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嘉柔。嘉柔无意同少年视线碰撞,立刻别开脸,余光分明能感受到**辣的一道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红着面进屋了。
  少年人叫李闯,此刻,身上的箭篓子都没卸,那双眼直勾勾目送嘉柔的身影闪进了房里,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小鱼半懂不懂,对着他脚面使劲一踩,疼得李闯顿时抱脚直跳,怒气冲冲的:“你这丫头干嘛!”
  小鱼哈哈大笑:“你干嘛呀?看美人都看呆了!”嘉柔来时,娘便说过她是画上的美人,小鱼记在心里,此刻卖弄似的往石条上一坐,笑嘻嘻的。
  “她是谁?”李闯呲牙咧嘴地往小鱼身旁坐下,讨好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改天再给你打最漂亮的雉鸡,包你毽子用不完!”
  “我要那么多野鸡毛做什么,做那么多毽子难不成踢到我成老太婆?哼,我也踢不动呢,”小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撇着嘴,“再说,告诉你她是谁,又怎么样?娘说了,美人姊姊早晚要走的,你别想啦!”
  一下被人窥破心事,少年本就红扑扑的脸此刻连耳朵根都红透,支支吾吾,强词夺理道:“我就问问,问问还不行了?”
  看他窘迫,小鱼笑得更欢实:“好呀,我先问你,李闯哥哥认不认得字?”
  李闯更窘了,直搓手道:“我,我不认得字又怎么了?”
  偌大的茶安镇,有几个认字的呢?再说,认字有何用?不能吃来不能喝,李闯浑身都是力气,脑子里从没有认字这回事。
  “那你会作画吗?”小鱼穷追不舍,李闯回过神,朝她额头就给了一记爆栗子,“不会,你也不识字不会画画,笑我作甚?”
  小鱼颇得意地把眼角一挑:“不,我跟着柔姊姊已经认了三个字,天,地,人,柔姊姊说了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三字。而且,我已经会写了!你都不认识字,她怕是要笑话你!”
  “柔姊姊……”不管什么天地人,少年只痴痴咀嚼这三个字,眼睛热亮,“她闺名叫柔儿?”
  小鱼猛地捂住他嘴巴,怪罪道:“娘说了,柔姊姊是洛阳城来的,很尊贵,不准你大呼小叫!”
  看她跟母鸡护鸡仔似的,李闯心里笑她,脸上却赔着笑把她窝一掌胰子味儿的手拿开:
  “行行,我知道了,”说着脸上热切地问道,“你知道她许人家了吗?为什么住到你们家?为什么还要走?她……”
  “噌”地站起,小鱼一边把袖子放下,一边踢了脚地上的雉鸡,“问那么多,谁知道呀,哥哥你还是拔毛吧,回头,我给柔姊姊做个毽子,也有你的功劳呢!”
  李闯不大好意思地把头一挠,人倒利索,先捡雉鸡身上颜色最绚丽的拔了,憋不住道:“我看,这往后越来越热,要不然,你给她做个扇子,我再多打几只来。”
  “可我不会做扇子,”小鱼气鼓鼓翻他一个白眼,“要做自己做,就会使唤人!”
  李闯这会手底忙活,脑子也忙活,并不恼,整个人完全被那窈窕身影占据:她多好看啊,弯弯的眉毛,白白的脸,嘴唇像熟了的一颗樱桃,又红又涨,仿佛一点就能绯红绮罗般染透了世界。
  她几时来的?哎,李婶的厨艺不大精啊……想到这,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她喜欢吃桃花鳜鱼吗?我让我娘做好送来。”
  两人一大一小,嗓门却都不小,你来我往的对话全都顺着窗子落入了嘉柔耳中,她臊得难堪,被人评头论足。虽知道小鱼并无恶意,年纪幼,人又活泼多话,但那个陌生的少年人大喇喇毫不忌讳的,嘉柔脸愈发红,留客在旁,也听得一清二楚。
  本想出去阻拦,想现在是寄人篱下不好出面,只得将窗子一掩,有心弄出些大的动静,把那些声音隔绝在了外头。
  果然,外头这两个没心没肺的愣了下,四目一对,李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懊恼起来,暗恨自己恐怕话太多让她听见生气了。想走,又不舍得,最终见李氏夫妻回来,没道理软磨硬泡寒暄过走人了。
  如是过了几日,小鱼毽子做好,请嘉柔留客两个来玩。嘉柔一想到那少年人,心里别扭,委婉拒了,只坐在檐下,双手托腮看小鱼灵巧非常穿花蝴蝶似的把个毽子踢得花样百出。
  看久了,到底也是烂漫的年纪,心思便活动起来,横竖四下里无人,嘉柔让小鱼将大门从里头栓了,和畅惠风下,须臾功夫,毽子便在脚上前前后后飞舞了起来。
  踢得一身香汗细细,胸口直往上拱起团团热气,嘉柔掏出帕子,背过身去,拭了拭,又到天井那把帕子往清凉的水中一浸,拈起新湃的瓜果在那坐下吃了。
  这两日不曾见李叔,嘉柔轻轻从口中吐出核儿拿帕子托着,问小鱼:“你父亲呢?只见你母亲每日劳作。”
  小鱼正拿手扇风,两只眼,亮晶晶地闪,颇神秘地朝嘉柔身旁一靠:“镇上捉了个吴国的探子,不敢随意处置,父亲跟人一道把那人送往上面府衙了。”
  嘉柔心里一惊,顿时乱如麻,她定定瞧着小鱼,小少女的脸上是从不知愁的滋味:“吴国的探子来做什么?”
  这些,就不是小鱼所能懂的了,一皱眉,大眼睛里完全是孩子气的茫然无知:“我不知道。”
  东关的战事,距此不过三月有余,古往今来作战皆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诸葛恪是携大胜余威趁虚而入么?嘉柔心绪如外头纷飞的柳絮般,东一片,西一片,浮浮沉沉没个定势,人坐在那发了好一阵傻。
  他胜了败了,关我何事呢?嘉柔如是想,可眼波缓缓一荡,愁容毕现,头顶枝头一晃,就见一对黄莺儿你追我赶扑棱棱不知道往哪里飞去了。
  想起那个噩梦,嘉柔鼻间狠狠一酸,他知道吴国的探子都已经到了大魏的境内吗?消息几时能传回洛阳?
  消息自然没有传回洛阳,而是送到了寿春。
  桓行简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到了扬州治所寿春境内,城内,镇东将军毌纯和扬州刺史陈蹇等的略有不耐了。
  桓行简带二十万大军前来,寿春驻军五万,兵强马壮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却只能按兵不动。
  扬州刺史陈蹇是个急性子,人在公署里,坐不住,来回走个不停,走得毌纯头晕。
  “仲恭,你说,大将军是不是上回输怕了,这回如何也不肯出头。”陈蹇端起凉茶,灌了半气,“啪”地一放茶碗,“不行,我要再上表请战,不受诸葛恪这个鸟气!”
  “哎,”毌纯喊住了他,一探头,扫视了圈残茶笑,“这可是正宗的寿春黄芽,清心降火的,怎么,这几大碗牛饮下去了,你这心火还是很旺啊!”
  陈蹇回头,不以为然:“我看,大将军就是怕了,他年轻人,输一次就挫了心志。”话说着,那神情不由得浮上一丝轻视,“他也就跟着太傅在辽东趟过一次血,不像我等,功名都是一刀一枪血里沙场上挣出来的。他一个洛阳长大的公子哥儿,在太极殿跟人打打嘴皮子还行,出了洛阳城,我看是难能行。”
  这些话,毌纯保留意见,自己斟了碗茶,慢慢呷道:“辽东一战,大将军倒也算有勇有谋,不过他到底年轻,经的事少。诸葛恪这次不比往日,以往,东吴三番五次来虚的,抢掠一番百姓也就走了,我军兴师动众的一来一往不知损耗多少。若是以往,不搭理就对了,但这回大将军还是不搭理,我也觉得很无解。”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听说桓行简到了,驻扎在城外,忙各自戴上兜鍪匆匆出城准备迎接。
  洛阳中军器械精良,兵源充足,桓行简在军务上又素来要求严格,此次亲征,士气自然又不一样。这么浩浩荡荡来,上一次,还是太傅平王凌之乱时。
  一切井然有序,搭帐劈柴,喂马做饭,毌纯在晃动的人影里找到桓行简,刚寒暄完,他的主薄从城里追出来:
  “茶安镇捉了个探子,送到这里来了。”
  毌纯顿时火起,暗道诸葛恪摆明了挑衅越发过分,眉头一皱,后头推搡押解着个吴兵过来了。
  因桓行简人在中军大帐,毌纯丢个眼神,吴兵随即被押进了帐子。桓行简甲胄在身,坐在杌子上,眼前小案早摆好了笔墨等物,他一双马靴上沾了尘土,此刻毫不在意地踩在案沿,马鞭子慢条斯理缠上手腕,意态闲适:
  “诸葛恪有什么话要你带的?”
  这吴兵身量不高把头一昂,一张脸,是江东人的秀气白皙,操着吴侬软语,又努力朝洛阳官话上靠,听得桓行简蹙眉:
  “太傅说了,大将军虽幼弱,可毌纯等人一把年纪了,难道也幼弱不成?若再不出战,到时就拿大将军的项上人头祭太庙!上回,东关得了几颗人头,这回大将军一颗能顶千颗万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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