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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零零碎碎收拾出几包东西,夏侯至平日哪里做过这些杂事,难免手生,但坚持亲自给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个大男人,里外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里家仆不多,夏侯至让李闰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着嘉柔。准备妥当,几人临上车,嘉柔忽回头看了眼夏侯府,朱门还是那个朱门,一如旧时,连墙头漫出来的花枝上萦绕飞舞的蜂蝶都好似旧时客。
  她真的要离开洛阳城了?永远不再回来?
  桓行简那双隽沉的眼倏地从脑海里掠过,嘉柔一惊,忙把这些撇得干干净净。惠风和畅,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面瞧了瞧纤云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进了马车。
  一路只有车马轧轧声,出城门时,她听见车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车驾。”
  守兵放他们出行,车身再一动,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阵心悸,掀开了幄帘,看着洛阳城巍峨如昔的门阙从眼前移动,来时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华的啧啧称奇声宛若回荡耳旁。
  那天,她认识了两个少年人,一时萍合。生忘形,死后名,那个孤注一掷倨傲人间的已经离世。另一个,爪牙俱张,逞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简,心忽冷忽热:我再不用见这个人了。转念间,便成我再见不到这个人了……
  她把这些情绪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头,冲端详自己的夏侯至浅浅一笑。
  行车很快,等道路两旁换作绿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几分田园人家让人心静的感觉。车身不知道转了几道弯,拐了几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书函交给嘉柔:
  “这是给那家主人的,其实,我早已安排过了的。不过,还是再写一封的更妥帖。柔儿,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晚些,城门一关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绪跟着一乱,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连兄长都要走了,她长大了得学着一个人撑住不倒。两只白玉般的手,抓在车框上,逐渐收紧,青色血管愈发要涨破肌肤:
  “我还能见着兄长吗?”
  她听见自己声音如风中落叶般无力,哽咽难忍,夏侯至星眸闪动,很认真也很坚决地告诉她:“能,山长水阔,你我会再相逢的。”
  “你说话算话呀!”嘉柔忽松开车框,攀上夏侯至的脖肩,放声大哭起来,“兄长,你一定说话算话!那年,姨母来接我我不愿走,你骗我说以后还会接我回来跟姊姊们一起住。可你没来,我等你好久盼着你接我,后来我想你不会来了。等我在凉州好不易住得惯了,姨母又把我送回洛阳。这回,别忘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兄长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她幼年离京,尚没这样哭喊过,不过在马车里醒了哭,哭了睡,昏昏沉沉地走一路,天上开始有鹞子,地上开始有骆驼,铃铛清脆,也就到了帝国的边塞。
  夏侯至一怔,心里顿时悲痛难抑,他从不知道小孩子的执念也不会懂小孩子的哀愁。那个时候,他不过少年子弟醉心老庄,谈天地,论生死,樗蒱射覆,清议说玄,一群人将整个天下也不放在眼中。
  到如今,一切远去竟好似都不比怀中颤抖的一线凄泣。夏侯至搂紧了她,眼中有泪:“是我对不住你,柔儿,这回我一定会记住自己允诺过的事。”
  嘉柔勉强破涕为笑,心里充斥着空落落的甜蜜感,她不是一个人。把手一收,她重新展颜,看夏侯至解了匹马,又去交待车夫什么,这才明白原真是他早打算好的。
  到底有多早呢?夏侯至到底是怎么想的,嘉柔的眼神不觉又惘然了,直到挥手目送夏侯至上马,那个身影远去,嘉柔把眼泪擦拭干净,红彤彤的脸上,只剩了振作。
  马鞭子一抽,她们的马车刚要走,嘉柔忽对车夫道:“等等!”
  她跳下车,提裙跑到几株野桃下,折了两枝粉嫩桃花,朝车头一插,打量几眼,自语道:“凉州的桃花要比洛阳开得晚,”她目光一调,望向远处连绵青山,梅白的天际那几只飞鸟翩跹成点,春风,在慢慢往西北大地走着吧。
  嘉柔上了车,摘下一朵桃花朝对面一直温柔和善看她的留客鬓角别去,腼腆笑了:“留客姊姊,你坐的闷了罢?我给你讲讲凉州的趣闻解解闷。”
  铜驼街上,宝婴看丢了嘉柔,疯了般东找西找。最后,人都散得长街冷落了,宝婴拖着两腿发沉的腿,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桥头,失魂落魄地看着三五行人来来往往。
  不能想,一想便一掌心的虚汗。宝婴烦躁地拿帕子抹了抹手,这样耗下去更是无益,硬着头皮,心一横,暗道郎君便是砍了自己也得先回话。
  这一路,心里煎熬备至,一时想自己横竖是个死了没什么可怕的,一时见花开道边莺声燕语的又道谁舍得死呀!临到公府,两只脚硬是扎根似的挪不动了,磨磨蹭蹭,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
  侍卫都瞧出她的异样来了,忍不住提醒:“宝婴,你别堵大门口啊!”
  宝婴人在那杵着,含混不清“哦哦”的,也不见动。此刻,后头忽一阵马蹄子急促,来到公府,猛然一收,上头人翻身下来,那匹马竟跟着轰地倒下,气绝身亡。
  侍卫见状,暗道不妙这定是十万火急的军情,马都跑死了,为首的忙挥手让几人过去帮忙先处置了死掉的快马。
  信使脸色同样不佳,擎着军报,脚底打飘似的问侍卫:“属下自淮南来,有急事要见大将军!”
  腰间名刺一解,侍卫看过,忙将他往值房里领。
  宝婴见这情状,心里更是空空洞洞乱糟糟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若再去触桓行简霉头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急红眼,啪嗒啪嗒真忍不住哭了,还是不敢瞒,只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看信使从樱花树下一绕,再没了人影儿。
  值房里,隔着花格的窗牖就能瞧见公府里假山奇石,桃红李白,黄昏的光线流曳进来,携裹芬芳,室内有煮好的清茶,同样甘美。只卫会一人在,他在给斜卧小榻阖目揉穴的桓行简念奏章。
  眼睛用时间长了,大将军总觉得不舒服。
  一室静谧,外有春光,内有好茶,卫会暗暗看修长身材的大将军,自己侍立在旁,忽觉得这个场景当真也算风雅了。
  信使跟头驴子似的,风风火火闯进来,卫会不悦,不觉掩鼻,信使身上一股酸汗的味道,热烘烘的。
  “大将军!镇东将军给大将军的急函!”信使嘴唇发白,两只眼情不自禁就被几案上那盏茶水吸引了,桓行简把眼一睁,坐起身来,一边打了个手势,一边拆信。
  卫会不太乐意地把茶瓯递给信使,他怎么能做这种活呢?再者,器物精巧,这下是再也不能用了。
  好在,这信使有几分眼色,舔舔嘴唇,艰难地冲卫会摇了摇头。
  卫会把茶瓯一放,一双精明的眼往桓行简身上溜去。他那两道俊眉,越蹙越紧,信函挡了半张脸,只能见眉眼上分明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他不由地跟着战战兢兢。
  果然,下一刻,桓行简“啪”地一声把信拍在了案面上,震得小杯滑飞,当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卫会是第一次见大将军风云作色至此,傅嘏、虞松不在,独留他一人领受虎啸。
  “诸葛恪好大的胃口,两个月,才两个月他就敢再出兵二十万!”桓行简像头阴沉的狼,语调不高,但戾气像刀开了锋,空气里一拉一抹都像是蘸了毒。
  卫会忙去捡随之飘落的信件,匆匆读了,脑子里跟着好一阵嗡嗡响。东吴诸葛恪领兵二十万直捣淮南,另又约了西蜀姜维,压上雍凉一线,两线齐头并进,这分明是铁了心要来灭魏。
  发兵的檄文,也布告天下,毫不客气地称桓行简“幼弱”,顺带揶揄了一把去世不久的太傅。
  卫会看的冷汗都出不来了,信悄悄放回,这边桓行简一脸铁青显然人处在极大的震怒之中。便是他的父辈们,也不曾组织过二十万兵力的大战,东线西线同时开打,诸葛恪和姜维分明是想趁他东关大败士气萎靡来一招釜底抽薪!
  一时间,屋里只剩窗下小炉上滚沸的水声。
  桓行简不由以手支颐,捏了捏眉心,旁边,卫会屏息一时也不敢出声。见他忽起了身,就着盆中冷水浸湿手巾,往面上一覆,神志清明几分,再一丢,砸起几朵水花,踱步走了出来。
  夕阳绵密温柔,花香缭绕的,桓行简轻轻透上口气,眉目凛凛:“去,赶紧把傅嘏、虞松两个给我叫回来。”
  他俩人好不易休沐,各回各家,上侍老母,下逗稚子,两人在家中皆是个十分放松惬意的劲头。卫会忙安排下去,存住气,先把舆图备好静候那两位了。
  宝婴在树下站的脚麻,帕子都绞的要碎,冷不防的,见桓行简竟从值房出来了,又是一身汗。
  她这边探头探脑的,被桓行简看到了,不敢造次,忙耷拉着脑袋胆战心惊地上前来:“郎君,奴,奴有件事要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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