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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你愿意留下陪阿媛,若你姊姊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一提夏侯妙,嘉柔心头狠狠跳起,手腕不由轻颤了一下,桓行简便缓缓睁开眼,那一圈睫毛,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别样晦涩:
  “你是不是也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姊姊?”
  没提防他突然提起这茬,嘉柔觉得一张口,心简直要掉出来了,她机械地点点头,等回神,又赶紧摇了摇头。
  桓行简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低哼一声:“你既然这么觉得,为何不把当日你在画室的事情说给太初听?”
  嘉柔吓得身子发软,指甲深陷,勉强镇定说:“我那日不是有心偷听,只听见,只听见你跟姊姊谈论丹青,又提到我,后来,后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没看见的事情不敢乱说,也不该乱说。”
  一字一句,说的还算清楚,桓行简确认了她果真没跟夏侯至提及此事,见她敛眉低头,捏着下颌又逼她被迫仰首,那双秋水横波的眸子,涟漪微动,分明写满了恐惧。
  却又是如此无辜。
  “我不怪你,毕竟,都在疑我当日你也看到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桓行简手底微微用力,嘉柔蹙眉,乌黑的睫毛眨了一眨。
  “圣人有句话,此刻倒可激励自己,你知道是哪一句吗?”他像是来了兴致,沉沉地看嘉柔。
  眉宇间的倦怠一览无余,嘉柔忽又觉得他这个人陌生极了,她错开脸,心中犹坠迷障。暖阁生春,并无北邙风雪融起一颗颗冰粒为她破除这眼前云雾,樱唇一动,轻声说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桓行简听得会心而笑,手指在她垂落的发丝间一缠,绕了两圈:“你真聪明,原这么解人心意。不错,知我罪我,敬我恨我,悉听世人。”
  嘉柔脑子钝钝的,越发看不懂他,只是这几句,冷淡中莫名带着一股孤寂倨傲。她忍不住想,这人是怎么做到不管世人毁誉的?
  “睡吧。”桓行简将人一揽,温香软玉顿时在怀,嘉柔挣扎了下,他不让,下颚抵在她细软的一头青丝那摩挲了阵,幽声道:
  “好香,你知道你自己这么香甜的吗?远胜迷迭。”
  气息相近,耳热慌乱中嘉柔推拒的手抵上他肩头,桓行简顺势把人搂的更紧,低笑:“别怕,我是真的累了,没力气同你共赴巫山。”
  如此煎熬不知多久,嘉柔呼吸都静止了,咬紧嘴唇,听桓行简那道沉沉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再度平缓均匀了,才暗暗透上口气。
  紧张收缩的身子也跟着缓缓松弛下来,外头,烛影摇红玉漏迟,视线越来越模糊,嘉柔困得眼皮打架,最终撑不住,在桓行简的怀中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桓行简歇息得彻底,一夜无梦。等醒来,把绫被一推,起来穿衣洗漱,回看帐子里的嘉柔,睡容恬静,那长长的睫毛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偶尔一颤煞是可爱。他一笑,想俯身弹它一弹,脸上神色忽微妙顿了顿,便走到廊下,喊来宝婴,神色冷峻:
  “看紧了她,尤其留意她日后是否动笔墨写书函一类。至于其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府。”


第29章 蒿里地(6)
  辽东既平,人口内迁,正始三年的冬高句丽趁东北空虚屡犯边陲,消息传来,朝廷经过商议,遣幽州刺史毋纯率军征讨。
  禁卫军里议起这件事,兴致盎然,帝都虽好,然而真刀真枪的沙场当别有一番滋味,唾液纷飞间,年轻的将军们心摇神驰的,正中坐着个中垒将军郭建,脸颊红扑扑的,翘着腿,跟一群人东拉西扯好不快活。
  等哨音一传,几个营开始训练,桓行简掂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掌心里,凝神而视。
  如今禁卫军法度森严,此刻,除了寒意逼人的锋刃在干冷的空气中折射着幽光,再无杂音。桓行简刚走了一圈,外面,中领军刘放的司马一脸客气地进来,先是四下扫巡,尔后冲桓行简行礼笑道:
  “中护军治军当真名不虚传,令行禁止,莫不率从。”
  桓行简没心情听他这些客套话,微微笑着,虚应道:“过誉了。”
  兴许是觉得开场白寥寥数句点到为止,司马也打住废话,作揖道:“在下来,是奉中领军之命,请中垒将军和中坚将军过去,还请中护军放行。”
  中领军乃整个中军统帅,亲领中领营,兼领中军诸营。司马这样说,桓行简正色接道:“不敢,既是中领军之命,请!”
  这边,两个将军一走,训练照旧,石苞亦步亦趋跟在桓行简身后,琢磨不已,担忧道:“郎君,中领军突然把他两个叫去,属下担忧是要给他们升官啊!”
  桓行简没说话,眸子一眯,望了望门口的方向。
  不过半刻的功夫,见郭建一张白嫩的脸拉得老长,后头,跟着垂头丧气的中坚将军蒋筹,两人一前一后从刘曦那回来了。只是头盔在手,夹在腋下,看模样倒像个立马能撂挑子不干的情形。
  “怎么了,两位将军?”石苞赔笑着上前,这两位,一个太后的堂弟,一个太尉幼子,哪一个都是桓行简也要给几分颜面的属官。
  郭建下颌紧绷,将头盔朝地上一掼,正要发作,念及桓行简就在跟前不想被长官看轻显得人不稳重,深吸口气,又抓了起来:
  “回中护军,中领军刚收了我等的印,说中军重累羁绊,官众事繁,当简一之化,什么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将二营废去不再设将军,并入中领营,我等看来可以回家睡大觉去了。”
  啊,石苞听得怒火顿起,中垒、中坚两营本由中护军亲领,旗下不过两营五校,余者,皆在大将军胞弟、从弟手中。如今一毁,郎君便几乎是个空头护军了呀!
  这么一想,接连把桓行简看了几眼,他听了这话,眉头都不动一下,众人见桓行简倒不气,急的郭建说道:
  “中护军,我等不服,众人以为我只靠太后裙带而来,中护军当知属下自入禁军,一日不敢懈怠,怎能说毁制便毁制了呢?”
  “你怎么回的?”桓行简知道他少年人沉不住气,果然,郭建嘟囔道:“属下说,这不合先帝在时的旧制,中领军说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是大将军,一切由他裁夺。且说,故由新来,不合时宜的自然要改一改。”
  既是这样,那是无从禁止了。桓行简心底滚过一阵麻凉,面不改色,安抚他两句:
  “不至于让你们赋闲,不过卸了官职,先去吧。无论是在何处,希望尔等都不要懈怠了,好好当差。”
  “中护军!”郭建简直想跳脚,一张脸,憋涨的紫青,“我要去找太后!岂只我一人丢官,属下的那些从官也要跟着倒霉,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桓行简并不阻止,只是说:“太后也无权干涉。”
  “我知道,可我得让太后知道,让陛下知道,大将军存了什么心!”郭建把个头盔一抱,二话不说,大步流星朝永宁宫方向去了。
  石苞望着他走远,神情凝重,见桓行简不过一切如故继续巡检,心急如焚,搓手欲言又止。回了值房,桓行简在册薄上勾勾画画,偶尔,提笔写几个字,与寻常无异。
  “郎君,不去找大将军理论吗?难道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们也由着他说毁制就毁制?”石苞终于憋不住了,磨叽在案头徘徊。
  焦灼的眼把桓行简一望。
  桓行简眸光微闪,蘸满了墨,于藤纸上先写个“心”字,却未再继续。一调头,伸手解下石苞腰间匕首。刀鞘朴拙,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可刀锋锐利,他拔了出来手腕随意转了一转,在“心”字上一捺,无关紧要似的:
  “刀悬于心,是个‘忍’字,一软一硬,相得益彰。”
  石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却觉得耐心磨尽,再无出头之日的不详预感浮上胸臆。
  “郎君,”他无奈地喊了一声,“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可有句话叫忍无可忍……”
  桓行简波澜不惊一笑,抬眸间,杀气顿壮:“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石苞眼睛倏地一亮,紧跟着,旋即黯淡了:“郎君如今有几分把握?”
  “一分也无。”桓行简坦然道,把个石苞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过神,显得手足无措起来,“郎君,到底要什么时候?”
  “现在就是时候,散衙的时候,回府。”桓行简将案头收拾整齐,一振衣袖起身。到了宫门附近,正巧迎上王观,远远望去,老者清矍修长目光炯炯,颇有几分汉儒味道。
  “少府监。”桓行简上前施礼。
  王观转脸,却是个肃然神情:“是子元啊,莫称呼错了,我已经不再是少府监,改替陛下养马了!”
  桓行简已听闻他被转到太仆的位子上,此刻,面上微讶:“这是何意?”
  显然,这个话头王观也不想多作解释,只是回望巍巍宫阙,茫茫天宇,把神情一凝,看向桓行简:“放眼朝野,太傅正是匡扶社稷的不二人选,可惜,可惜啊!”
  连连顿足后,王观主意拿定,说:“等沐休,我同太尉等一同去探望太傅,子元先替我和太尉问个好。”
  “晚辈替家父先谢过两位了。”桓行简从衣袖中伸出手,规规整整作了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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