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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嘉柔心急急地跳,她断不肯轻易去笃定说一件自己无法确认的事。当日画室的一幕幕,竟如玄意,困死在胸中。外面,道旁两边一盏盏的白灯笼延伸到目光尽头,曲折一合,全都氤氲到如墨泼洒般的夜色里头去了。寒风刺脸,浮光掠影,把她穿着丧服的纤薄身段勾勒得别有凄艳。
  听里面阿媛忽然叫了声“柔姨”,嘉柔猛地回神,呼吸不稳,哈出一团白雾搓了下冰冷的手垂首进来了。
  长明灯重新摆放端正,她跪在那儿,往里添了些纸钱,火焰一亮,照的她秀致面庞跟着红润两分。
  “夜里寒气太重,柔儿,你不必守灵,带阿媛回去歇息。”夏侯至整顿下思绪,温声说道,嘉柔慢慢半抬了目光,摇摇头,“兄长,就让我再陪陪姊姊吧。”
  说着,察觉到桓行简那道不浓不淡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嘉柔一个寒噤,佯装不知,拥着阿媛在蒲垫上坐到半夜,两个人都困倦到极点,碰着头的打瞌睡。
  桓行简同夏侯至却都各自清醒着,再无交谈,只时不常地往灯里添酒,断续烧着纸钱,空气中尽是悲哀飞尘的味道。
  因为冷,嘉柔迷糊着眼朝身上盖的被褥里拱了一拱,朦胧间,听一道低哑的声音近在眼前:“别硬撑了,回房。”
  嘉柔睫毛一颤,看清是桓行简顿时便被定住了,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跟兄长离开这里。


第28章 蒿里地(5)
  下葬这天,洛阳大雪。
  一棺既起,不可落地,风雪飙扬乱眯人眼,行路难,在山在路也在人情反覆间。送葬队伍与风雪一色,孤松危立,寒石崎岖,嘉柔鬓发上缀了玉屑无数,视线阻断,只有一脉又一脉的凉意直往脖颈里钻。
  已然哭到眼酸,此刻,倒没了多少眼泪,身上的丧服□□枯了的胡枝子所缠,浸透飞雪,她记得它的枝条修长袅娜,从仲夏到孟秋,叶上浮起白露,开出极小却浓艳的紫红花朵。如今,葳蕤一变萧条,让人要凝神思量才能记起它美丽过的容颜。
  一时间,悲从中来,嘉柔不知道日后思及夏侯妙是否也如此。那些荆条缠住衣角,勾连回忆,一枝一叶,凋萎于世。可胡枝子明年还会再抽出新芽,开遍山野,而夏侯姊姊不会回来了,她眼中那片湿凉的水光迅速弥漫成雾沉沉的一片:
  春天多好呀,这个世上总有人等不来某一个春天。
  北邙山上坟茔无数,王公贵戚,多少弄权人。夏侯至伫立风雪中,神思深陷,放眼埋骨之地不由想起昔日少年人的一句戏言:
  吾等俱是北邙人而已。
  话是杨宴说的,富贵膏芽,偏要谈天地,言生死,黔黎之苦不知,人间之愁未尝,一张嘴便是百年身后事。
  “帝非帝,王非王,千骑万乘走北邙。”他低吟起献帝年间洛阳小儿的谣谶,抬眸间,和桓行简一接,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在纸钱飘摇里,眉宇染白,薄唇紧闭,不过把微锁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下山时,步步蹉跌,阿媛滑了一跤被桓行简提溜起来抱在怀里,她人小,失去了母亲便格外想粘父亲:
  “是不是舅舅要走了?”
  小小的孩童,也是疲累极了,脑袋一歪,窝在了桓行简的肩头。
  “嗯,舅舅在长安还有政务要处理,不能逗留太久。”他步履沉稳,目光一调,知道嘉柔和夏侯至在后面。
  阿媛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小脸凄然:“是不是柔姨也要跟舅舅走了,父亲,我不想让柔姨走……”说着,嘴巴一皱,又是个想哭的模样。
  心底深处的那抹杀意顿起,桓行简淡薄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回荡着脚踩雪泥的杂乱。
  回了桓府,照丧礼流程还有一顿晚饭,不过本族亲友。夏侯至被桓行简留下,眼下,似乎也并无用饭的心情,怀抱着阿媛久久无言。
  最终,强打起精神说:“闰情还病着,等雪一停,我就启程回长安。临走前,有一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柔儿要回凉州。我本想的是,让她搬去我府里住,也该准备出嫁的各项事宜了,她执意不肯,想从凉州发嫁,我不好太驳她的心意。”
  话音刚落,阿媛从夏侯至怀里噌的起身,一口气跑到嘉柔的园子,后头跟几个婢子,一路紧跟,生恐跌了她。
  嘉柔脱去丧服,换上素色衣裙,发髻轻挽,正收拾东西。小几上,摆着几样清淡汤粥,两盘点心,早搁的半温不热也不见动一下筷子。
  听门“砰”地开了,打断了旁边左劝右劝崔娘的声音,见是阿媛,嘉柔丢开手里叠放的衣裳,忙回身抱住她:
  “阿媛,你用过饭了吗?怎么手这样凉?”
  阿媛鼻子一抽,便哭了起来:“柔姨,你别走呀,母亲不在了,舅舅要回长安,你要去凉州,父亲又要当值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一连串的话,把嘉柔听得酸楚至极,未及开口,阿媛把个小脸仰的水光光一片,呜咽哀求:“柔姨,别走,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别走呀……”
  旁边,崔娘又悲又气,一面怜悯她年纪小没了娘确实可怜,一面自己有苦难言,这边觑着嘉柔神色唯恐她心软,飞快地喊道:“柔儿。”
  嘉柔两眼鼓满了亮晶晶的泪,低下头,在阿媛光洁饱满的小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媛,等我嫁过来了,你再来萧府,我天天陪你玩儿,好吗?”
  阿媛只是哭着胡乱摇首:“不好,求你了柔姨,别离开我,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说着忽把眼泪一抹,讨好似的跟嘉柔商量起来,“柔姨,我一定不惹你生气,我保证,我很乖的从没惹过我父亲母亲生气,你信我呀!”
  被缠的没法,嘉柔只好先答应下来,急的崔娘在一边使劲打起眉眼官司也无用。
  应下来后,阿媛不说走,亲昵依偎在她这里。许是太累,不多时阿媛昏沉睡过去再叫不醒。崔娘过来相看,正欲启口,嘉柔轻轻摇了摇头从床榻边起开,朝外走:
  “我知道崔娘想说什么,我去去就来。”
  知道夏侯至此刻应该还在府里,嘉柔提着灯,到东厢房廊下站了会儿,拦下个婢子:“征西将军在吗?请他出来。”
  话说着,里头夏侯至听到嘉柔声音,走出来,形容也是万分憔悴:“阿媛在你那睡下了?”
  “兄长,我……”嘉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下意识朝里头看了看,隔着窗,依稀看到桓行简的身影,他似乎有所感应,一抬眸,嘉柔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迅速扭过头:
  “兄长,阿媛不想我走,可我还是想走。我,”说着羞了一瞬,脸热热的,“崔娘说,该准备嫁衣了,还有好些事得张罗起来,姨母她疼我,肯定能为我准备齐全。”
  眼下这个话题,不合适宜,嘉柔强忍着说了,期盼地把眼睛一抬,听夏侯至轻叹:
  “柔儿,刚才奴婢过来回话了,说阿媛在你那哭闹。兄长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听听可好?”
  无须再听,嘉柔那颗心已经灰了一半,憋着泪,还是点了点头。
  “阿媛太小,突然没了母亲这对她而言难能接受。我听说,她素日最肯亲近你,你可否留下一段时日,陪陪她,不为别的想想清商。当然,若是你实在不肯,就同我一起回长安,再送你去凉州。”夏侯至语气如常温和,从不迫人,嘉柔却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容拒绝,在冷风里,一对睫毛颤了两颤,最终,噙泪轻“嗯”了声。
  “难为你了柔儿,我替她母亲,多谢你。”夏侯至伤怀低语,吁出口长气,“这些天,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回到园子,嘉柔默默洗漱完毕,不想多说话,崔娘看她精神不济心里虽急想她病这一场堪堪初愈,又经丧事,索性不问一字只命令嘉柔赶紧睡觉。
  一撩帐子,见阿媛睡的沉酣,嘉柔便在她身边轻轻卧了下来,怕扰了阿媛,纵然心事满腹也只是睁眼望着头顶刺绣的金花帐子。最后,实在是困乏,迷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嘉柔倏地醒了,往外瞧去,竟隐隐绰绰又点了灯火,再一摸,阿媛却不见了,慌得她一个激灵坐起,刚掀了帐子,不想正对上桓行简也伸出撩帐的手。
  两人皆是一滞,他面容疲惫,并不管嘉柔是个什么神色直接朝她绣床一倒,不再动弹。
  嘉柔低呼,忙朝里挪了又挪,头上倏地跟着冒出层汗。
  僵持片刻,嘉柔仔细辨听桓行简的呼吸,似是悠长了,她那颗心又渐渐回到肚子里去,机警地梭巡一圈,刚要悄悄从他身上迈过下床,桓行简忽把眼一睁,嘉柔愣住:
  那眉梢眼角分明含着一丝陌生的锋芒。
  “你怕什么?我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铁打的。”桓行简沙哑说道,身上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了两松而已,他动也不想动,把嘉柔的两只手一拽,引到自己太阳上,惫懒吩咐,“帮我揉一揉,我很累。”
  嘉柔浑身僵硬,顿了顿,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给他揉搓起来。帷帐生香,美人在侧,这的确让人有那么一刻松懈只想沉醉。桓行简阖目不语,脑海中将这几日一幕幕情形梳理一遍,才捉住嘉柔早酸涩的手腕,鼻息温热,喷洒在她柔嫩肌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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