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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嘉柔本不愿见外男,听传话的人说若无此行人生遗恨,便戴上幕篱,从桓府出来,见卫会一身华服不改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正经,上前来说:
  “姜姑娘,劳烦你跟我去见辅嗣。”
  这是在桓府门口,听他说话也不避讳,直来直去的,竟让自己去见萧家的少年郞怎么想都不合适,矜持婉拒:
  “这样不好吧。”
  说着,小心翼翼看看四下忙要回去,卫会把她一拦,沉声说:“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骗你。你若是不见他这一回,他便是死了也难能心安。姜姑娘,请跟我去一趟吧。”
  嘉柔心底狠狠一惊,那双盛满春水的眸子里立刻雾蒙蒙的,想了想,随卫会一道上车。车马不是朝里坊走,却是朝城郊走,一掀帘子,可见远处青山妩媚,白云蓬蓬,然而并无几多人烟,洛阳城里疫情汹汹,嘉柔是知晓的。
  偶尔,半夜被隐约爆出的哭声惊醒,她惶惶而坐,知道必定是有人家新丧。此刻,哀伤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卫会,卫会也看看她,不复往日的轻佻乖僻,而是轻吟道:
  “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他咏叹的是文皇帝之辞,嘉柔默默听着,眼睛湿润了。
  到一户人家,十分幽静,以蔷薇藤萝点缀篱笆院落,几株翠柳,斜映碧空,风一过,吹得桃花乱落直扑衣襟。
  嘉柔下车,被卫会相引,见院子里又植有兰草菖蒲,窗下芭蕉新绿枝叶已经招摇生长开来。
  刚上台阶,听里头清脆的珠玉跌碎声骤起,紧跟着,是沉闷嘶哑的一阵剧咳。小婢子脸上遮着巾子,手里拈了几块碎片,这么跳出来,险险撞上卫会忙不迭见了个礼。
  “怎么了?”卫会皱眉。
  “郎君不肯用药。”小婢子灰头土脸丧气地说道。
  “再去煎。”卫会说完,看了眼嘉柔,忽然换做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高声道,“辅嗣,今天有贵客,看是谁来看你啦!”
  嘉柔本惊讶他变脸之快,旋即明白,便也把悲容抹去,笑眼弯弯,随卫会一同进来。
  屋里,狼藉一片,案头乱七八糟,地上也躺着无数笔墨文章,更不要提竹简从架子上跌落无序,这一幕,像是遭了贼人抢劫。
  再看榻上萧弼,头冠不见,长发披散,一张惨白的脸上只剩两个窟窿般的眼,吓得嘉柔倏地咬紧了唇。
  秋天的时候,在铜驼街上见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呀?短短几月,清傲的少年郎就只剩骨架支离,形容枯槁至此。嘉柔心底酸楚,忍住害怕慢慢朝他走去,两人目光一对,萧弼登时怔住,那双眼睛久违地有了丝活气,盛满了惊喜:
  “你……你……”
  嘉柔冲他羞涩一笑:“我来看看你,你又新注文章了吗?”
  可萧弼两只眼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忽的发怒,却是扭头对着卫会:“你找她来干什么!送她回去!”
  这一吼,半条命都要挣断了,嘉柔一个哆嗦,见他披的衣裳滑落正要上前帮捡,没想到,萧弼像是恼极了,连声让她“滚”。
  嘉柔委屈地眼眶子一酸,极力相忍,看看卫会,卫会抢步趋行到榻边握住萧弼双肩,咧嘴一笑:
  “我知道你怕什么,我都说了,你这不是瘟疫。否则,我来一百八十回早该染上了。瞧你,这么凶把你夫人都要骂哭了!”
  嘉柔这才明白过来,眼下,也不计较卫会嘴里胡言乱语的,而是默默蹲下将萧弼散落的书籍文章一一收拾起,掏出帕子,又仔细拂拭了,给他摆放整齐。
  萧弼那双眼,一直不从她身上挪过半分,卫会见状,拍了拍他肩头凑近说:“辅嗣,别倔啦,她不好容易来这么一趟,好好说说话。”
  说着,把衣裳给萧弼披好,走到嘉柔面前,大袖一展露出个梳子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了望她,嘉柔会意,把梳子轻轻拿了过来。
  临出去,卫会故作轻松地朝萧嗣挤眉弄眼了一阵,很快,他那抹轻快身影衣袂一动,闪去了廊下。
  “我给你把头发梳好,行吗?”嘉柔问,萧弼看着她出神,她就在自己眼前呀,那柔如春水的清眸,乌黑娟秀的眉毛,还有还有,浅浅含笑的樱唇,轻轻一张,声音是那样的和煦。这一切,都让他那颗少年的心仿佛能够重新有力地跳跃起来。
  嘉柔扶他在案前坐了,摆正铜镜,萧弼经了方才那一通折腾只觉头晕眼花,勉强平复呼吸,满肚子话想跟嘉柔说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她手法温柔,认真给萧弼一下下梳着,末了,挽成发髻拿簪子定住。镜中,映出两张脸来,一个妩媚饱满,一个黯淡无光,萧弼忽就恨透了自己徒余悲怆难忍,目光微移,对上嘉柔那双关切的眼,忽语塞般开口:
  “我……我若能活,日后会对你好的,你相信我。”
  嘉柔看他模样,眼中顿时涌上泪来,只觉酸楚难耐,这一句,言辞平实素朴极了。生平头一次有人郑重相许:我会对你好的。
  她微微偏头,将梳子放下,极快地揩掉泪水,展颜说:“我相信你,你也会好的,一定会。”
  可看他消瘦至此,俨然只剩一缕生气,命若琴弦,随时可断。否则,卫会不会明知不合时宜还要将她请来,又是那样一番情态。
  嘉柔只想痛哭一场,不为别的,只为这青春的生命。
  “我虽说圣人有情,可圣人不累于物,我非圣人,不能忘情,眼见耳闻这红尘世界我亦爱之恨之,如此,当真不及圣人万一。而且,我确是贪生畏死。”
  萧弼的声音忽而振作,忽而倦怠,嘉柔认真聆听,宽慰他道:“不,圣人也有圣人的弱点,圣人既有情,可见他并非是冷冰冰的供在神龛上的一具死像,而是和你我一样,有悲有喜,会嗔会笑,深谙为人的难处和软弱。只不过,圣人比寻常人更能把控自己不为外物所累。至于你我,虽是凡人,也未必没有光彩之处,好比你,才情可寄托于笔墨,著书立言,年纪虽轻开宗立派,有所思有所得,已经很了不起了。再者,贪生畏死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好一番说辞,外头卫会听得倒似喜似悲了,他抱肩而立,怔怔看着不远处桃花嫣然飞落,嘴角那抹笑,有些虚幻。
  萧弼心中欢喜,短如露珠,一闪而逝。他人如坚冰烈火,又开始咳个不停衣袖上沾满了鲜血,怕嘉柔看到,下意识藏了藏。
  倏地刺痛眼睛,嘉柔佯作不知,轻声说:“你先到榻上歇息吧。”
  他借她手臂起身,一只手,犹似枯枝瘦骨嶙峋地攥了攥她衣袖,等到躺下,一双眼热诚地嘉柔瞧着,再不闪躲。
  嘉柔被他这么死死盯着,不由自主,脸慢慢红了,外面婢子把新煎的药送来,正好解围。
  “吃药方能好得快。”嘉柔好声相劝,萧弼便半撑而起,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嘴角残存的那点药渍挂着,嘉柔看见,把帕子递他。
  幽香入鼻,萧弼恋恋不舍地嗅了嗅,忸怩问道:“你帕子能送我吗?”
  嘉柔犹豫了一瞬,不忍拂他,含笑点点头:“嗯。”
  两人无言半刻,萧弼忽然把卫会喊进来,挣扎说:“士季,劳烦你为我折一枝桃花。”卫会嘻嘻一应,飞快地跑去桃树下,折了回来。
  萧弼拿在手中,脸红耳热地把那桃花插到嘉柔鬓发间,痴痴一望,绿鬓红颜芳菲在畔只觉嘉柔恍若仙子,他低喃不已:
  “柔儿,你真好看。”
  说着,心中那股冲动让血液都跟着燃烧起来了,他想吻她,天人交战良久,才垂下眼睫,似是情怯:
  “我能亲一亲你吗?”
  嘉柔脑子“轰”地一下,脸立刻红透:“你……这,这不好。”
  萧弼也窘迫得无处可藏,忙跟她致歉:“见谅,是我唐突你了。”说完这句,猛地喷出一股鲜血,一阵天旋地转,只剩一个念头盘旋在萧弼心里:
  我好不了了。
  吓得嘉柔忙起身去喊人来,里头乱作一团,因为要更衣卫会让嘉柔在外面相候,萧弼在半昏半醒间扯住了他的衣袖:
  “带她走吧,士季,你也不用再来了。”
  听到这句,卫会脸色大变先是一僵,继而又气又恼:“为何?难道辅嗣要跟我绝交么?”
  “对,我累于这悲欢人世,到该告别的时候了,士季,多谢你全我心愿。所以,你我不必再相见……也无缘再见……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萧弼的眼中,忽出现一丝狠绝,松开手,转而又吩咐婢子,“把东西都烧了罢……”
  卫会双眼通红,下巴高扬,怨毒看着挚友如此决绝不二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麝退香,犀退角,萧辅嗣已经不在人间。
  “好,好,”他连道几个“好”字,徐徐后退,果决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奔下台阶。嘉柔见状,往里看一眼,忙追上卫会,只见他头也不回一路疾行到桃花树下,人在落英中,已然泪流满面,却一丝声音也未出扶着桃树背对着嘉柔。
  “卫郎君?”嘉柔犹疑轻唤,对方不应,不知过了多久,卫会倏地转头把嘉柔看的一愣,他咬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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