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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廊下,桓行简屏退下人,弯腰捡起一粒白星似的耳珰,拈在掌心,随后置于袖间施施然抬脚进来。
  漫步来到嘉柔身后,看她一只白到透明的素手执了管狼毫,背影纤弱,手腕不知何故微微抖着,勉强写了两句,上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张脸早红透了。
  桓行简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轻轻一笑,伸手拈起嘉柔手下的那张纸,也不管她如何反应。
  这是一笔正字,秀致匀称,骨架分明,是有些功底可跟她的人一样,稚嫩青涩少女,不过打好了框架有待岁月加成。
  “你学几年字了?”桓行简衔笑开口,嘉柔听他音色沉静清雅,又开始恍惚,于是,那一把柔柔细细的嗓子变得声如蚊蚋:
  “我九岁开始习字。”
  九岁开始,有些年头了。桓行简目光在她身上不曾挪开,从裙角到不点而朱的樱唇,见这羞怯模样,倒跟在辽东初见时的天真莽撞不太一样了。只是眉眼妩媚,依然如旧。
  他便无声一笑,俯身抽出她手中的笔,明显感觉到少女娇躯一颤,戒备地挪动了下。
  “我写这两句给你看。”桓行简也不坐,只是微倾,在光滑如丝绸的纸上运笔自如,一蹴而就。年轻男子身上的温热气息夹杂着熏香迫到脸面上,嘉柔困窘,脑子里混混沌沌,犹布迷障。直到他搁笔,才清醒过来去看纸上的字。
  “如何?”桓行简逗她,笔一放,好整以暇等她的答案,嘉柔见了这字果然喜欢,不过几笔字罢了,生生拉扯出蒹葭苍茫雪连烟草的风霜之气,沉着痛快,于是腼腆说道:
  “如风樯阵马。”
  话虽短,桓行简的目光在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停了停,些微的笑意便从嘴角荡漾开了,并不否认。只是从身后贴上握住了她的手腕,满身气息顿时遮住了这一室里的墨香花香。
  “你来洛阳定亲,相中谁家少年郎了吗?”桓行简手指清凉,触到她柔嫩温软肌肤有几分意动,怡然一笑,声音却有意含了两分无奈,“洛阳城的少年们,眼界都太高,姜姑娘,万般学问你还有得学。比如,当下这枝笔,”他调子拖得暧昧不清,手下用力,轻笑继续,“夹紧了,别我一抽就抽了出来。”
  语带双关,口舌上占尽她的便宜,嘉柔一个深闺少女,哪里能听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画外音,动也不敢动,心口突突乱跳难为地快要哭出来。
  可纸上,一勾一挑,磋磨收放间刚劲锋芒如金玉般倾泻而下,窗外流莺打枝,只留下幢幢摇曳的花影投到两人指间,融融光辉,灿然生暖。
  嘉柔再定睛看,书写的已经不是文皇帝那两句诗,而是换作《少司命》中的一行:
  满堂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不及细想,桓行简已经松开她手腕,那上头,多了淡淡的留痕,他忍不住笑:怎么生的这样娇嫩?脑子里已经勾勒她身上别处娇嫩。
  嘉柔则不然,终于轻轻透上口气来,手不觉攀上耳朵,那里红烫一片……咦,这上头的耳珰呢?
  桓行简把她一脸疑惑羞色尽收眼底,嘴角噙笑,眼睛往窗外扫视一番,又回到她身上:
  “阿媛既然不在这里,正不耽搁你练字。”
  说完,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对上怀抱小包裹的崔娘,见人懵然的表情,并不说话,无意间侧眸看到廊下竹笼上铺了层干净的麻布。那上头,则摆着月事带,做工精致,绣着细白小巧的茉莉花样。
  女孩儿家如此私密贴身的物件,就这么大喇喇入了他的眼,崔娘瞧在眼里,急的不行,心道这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这郎君随便就往嘉柔的园子里跑来了。
  到底是客居于此,颇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味道,崔娘当然清楚大都督刚打了胜仗还朝,不知怎么个封赏呢。上了趟街,坊里传闻许多她也竖着耳朵听半晌,琢磨着什么是三公。这时,不敢造次,脸上先堆出了一点子笑意,朝桓行简见过礼,一个字都没多嘴,等他人走,两脚生风的上了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更一下,下更周二早八。


第11章 一捧露(11)
  “柔儿,刚才桓家公子进来做什么?”崔娘满腹狐疑,开门见山,一双布满皱纹却又万事看透亮的细眼在嘉柔身上瞄来瞧去,那样子,唯恐她少了根头发。
  嘉柔脸上红霞没褪干净,字已卷合,镇尺压住,起身把崔娘丰腴的腰身一搂,想当然地说:“来找阿媛呀,见阿媛不在就走了。”
  乍听没毛病,也是了,他到底是身份极贵重的人……不对呀,那就更不该随意进出这园子了,顷刻间,崔娘脑子里头的想法转了千百圈,一时心烦,见嘉柔好端端的并无异样,手一伸,脸颊却是热的,哎呦一声:
  “这是害病了?我看看。”
  “没有,我刚绣花绷子呢,太阳晒的。”嘉柔抚了抚脸,把这小小插曲忘的快换了衣裳就往隔壁去。
  好巧不巧,刚拂花分柳的这么进来,后头有小厮从身旁匆匆提步擦肩而过,嘉柔站住,听小厮张口就说道:
  “公子,大将军的长史来了府里,大都督请你过去。”
  那边,从屋里走出了桓行简,腰间那条玉佩直晃人眼,嘉柔一愣,转身就想跑,见他眼睛越过小厮落到自己身上,眸光微动:“你姊姊就在里头,跑什么?”唬得嘉柔心又扑通通直跳,不敢看他,攥紧罗帕就差贴着墙根溜过去。
  两人错开,等嘉柔垂眉弱柳扶风似的进去,桓行简下了台阶,目光一调,看向小厮:“就来他一人?”小厮机灵,情知大将军遣人来必定不简单,一面跟上桓行简的步子,一面忧心回话:“是,只他一人来在前厅,大都督犯了咳疾很厉害。”
  桓行简听在耳朵里,不发一言,进了前厅,见大将军的长史正端坐饮茗。旁边,是鬓发霜重的桓睦,他从辽东回来后,似乎一下苍老许多,此刻握拳抵唇,不时闷咳两声。
  这副模样,长史似乎不觉太意外。当日,庆功宴上大都督已经颓势初显,被人敬酒时,反应有种难言的钝感。见桓行简进来,茶瓯一放,笑着起身拱手见了礼:
  “某奉大将军之命,有事要跟大都督商议。”
  目光似无意朝旁侧的桓睦身上一打量,继而目视桓行简,先扯虚话:“陛下和百官因大都督这两日告病在家都十分挂心,某看大都督气色不佳,这,是战事疲累不曾歇过来?”
  桓行简谦辞摇头:“也并非全是战事缘故,老则病生,长史怕是忘记了大都督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
  昔日掌着军国大权的名将,也要见白头,长史看桓睦竟一副半阖目欲要打瞌睡的模样,眼睛里意味深长,斜睨打量片刻,试探唤他:
  “大都督?”
  桓睦不应,长史看了看桓行简只能再唤两声,桓睦缓缓抬眼,精光匿去,换作昏花有些无奈地喟叹道:“长史说什么?”
  长史倾过身子,关切说:“我看大都督抱恙,今日来,真是叨扰,某长话短说,大都督此次平定辽东是千秋的功勋,朝臣们已议了两日。大将军今又上表,言大都督南擒孟达,西破蜀虏,而今则东灭公孙氏,尽忠三世,功盖海内,当尊大都督为太傅,”说着,微妙刻意一顿,“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
  三公位高虚衔,不过中枢给老臣用作养老之道的尊荣,长史留心桓睦神色,并无异常,于是继续斟酌说道:
  “另有一事,大将军还要问太傅的意思,赵将军病逝,他的长子已经奉旨扶柩归京,想必也来府上报过丧了。西北大事不可一日无主事者,朝中皆属意中护军夏侯太初,太傅以为呢?”
  朝中皆属意,不如说是大将军属意,彼此心知肚明,却无人点破。
  长史又重新端了茶瓯,垂首轻啜,余光不动声色瞥着近在咫尺的这对父子。再抬首,同桓行简的目光一触,微微一笑,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太初啊,”桓睦提到通家子弟,神情舒展,“宇量高雅,士人名望所归,吏部尚书说他是能通天下之志的人物,他祖上曾征伐关中平定西凉,本朝西北大业就是夏侯家所定,由他接替赵俨,再合适不过了。”
  长史顿时吁了口气,掩饰不住喜悦,茶瓯一搁:“大将军与太傅所念正是同一处,不过,夏侯太初这一走,中护军的位子就空出来了。不瞒太傅,大将军他向陛下,”说着把头一转,笑吟吟看向桓行简,“举荐的正是子元。”
  不忘客气施予一道赞赏目光。
  中护军的位置何其要紧?本朝禁卫军由中领军统率各营,中护军仅次于中领军,咽喉之地,拱手他让。长史兜兜转转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替大将军来做交易了。
  本以为桓行简会大喜,长史那道目光特意在他脸上盘旋了这么一刻,让他失望的是,桓行简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说话的是桓睦:
  “承蒙大将军厚爱,犬子才浅,日后担此职,自当立法垂教遴选俊杰,不负圣恩。”
  这么个态度,便是成了。长史懒得逗留,客气周璇一番就此告辞走人。听事里只剩父子两个,说话无须再忌讳,桓行简望着不知什么时候抬进来的两箱子东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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