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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等看着她用好饭,收拾妥当,笑道:“住在这侯府里,柔儿也用不到我这老婆子喽!”
  嘉柔盈盈的眸子往崔娘脸上一瞧,红唇嘟起:“才不是,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怎么算老?”
  “怎么没有,”崔娘手一抬,弯了腰扒拉自己的头发给嘉柔看,果然,暗藏玄机底下夹杂着些半灰不白的。嘉柔一怔,眉尖慢慢笼上一层愁绪:人都是要老的呀,自己到了崔娘这个年纪又是什么模样?
  流光容易把人抛,要是永远青春就好了,她年纪幼,心头那点子万古愁也很快就展眉解颐。撒娇笑说:“崔娘头上这叫长了愁苗,我知道法子,萱草就够啦!”
  说的崔娘云里雾罩的,一脸的不解,疑心活大半辈子怎么没听过萱草治白发的。嘉柔托腮促狭一笑:“萱草又叫疗愁呀!”崔娘楞怔半天,等明白过来爱怜地拧了拧她的脸,一脸无可奈何,“柔儿。”
  嘉柔走向窗前,从篾箩里找出快绣完的玉簪花,听婢子宝婴笑对崔娘说:“今晚奴守夜,请去歇息。”
  崔娘揉了两把酸楚的腰,几乎直不起来,她到底是上了年纪一逢阴雨天气哪儿哪儿都不受用,走过来,抚了抚嘉柔交待两句,合上门去了。
  还真落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在芭蕉叶上格外清脆。风也刮得起兴,秋雨微寒,园子里木叶打着旋儿地扑簌簌直掉。窗子阖的不严,猛地被吹开,凉风扑面,身子顿时起了层冷子。嘉柔把新做的帕子一掖,刚要起身,见宝婴匆匆进来一面替她关窗,一面说:
  “姜姑娘,有一样东西郎君要转交给你,请你过去。”
  嘉柔的手被这话立刻烫了下,她缩回来,忍不住去瞧一眼外面风雨交加漆黑的夜,唯独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曳着几点子昏黄。
  “我……”她咬住了唇,不知怎么拒绝。
  “郎君原话说,那东西这样的秋风秋雨夜姑娘正用的上,还有些话,要当面跟姑娘讲清楚。”宝婴伶俐地把话一学,当下,替嘉柔理了理衣裳,备好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着嘉柔往桓行简的书房来。
  他的书房,单独一处,在这前头罕有地也立了块一字梅花纹饰影壁,把一切都隔开了。嘉柔身上冷,抱住两肩,胭脂红的绫裙被雨飘斜着打湿些许,颜色顿时黯了下去。
  门虚掩着,嘉柔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等真的进来,纤细的身影在秋氅里只剩晕生两靥。刚行礼站定,被冷风吹一路忍不住打个了寒噤的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桓行简一个人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对弈,一心两用,轻车熟路。矮几上,红星乱紫烟正温着酒,他抬起眼,看了看嘉柔,一笑:
  “冷吗?”
  嘉柔只得点头,桓行简便执起酒壶给她用犀角觥斟酒,塞过来:“吃杯酒。”转身随意坐了,往足几上一靠,以手支颐闲闲的模样,不急着把书给她:
  “今日赵司空会葬,我见了你兄长,他这几日就要动身起西北,抽空让你姊姊带你到他府里辞一辞吧。”
  还没人跟嘉柔说起这件事,突兀入耳,她把那点漆的眸子一抬,粉脂凝腮,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波影,变得湿润透黑,似含情又似只是天真不解。
  垂首喝了一大口酒,冷不防呛着,嗓子眼火辣辣烧起来。嘉柔忙拿帕子掩住了唇克制地咳了两声,泪花子出来,再抬眸,便尽是盈盈的水波了。
  桓行简幽暗的眸子在她越发娇艳妩媚的脸上梭巡片刻,浅浅含笑,她这是生的太好了。自己也略饮了酒,说:“太初新迁征西将军,都督雍凉,是好事,你应该替兄长高兴。”
  “是。”嘉柔惶惑不安地点了头,再一愣,手里的犀角觥被人抽走换作了书,“怎么认识的萧弼,他把定情的信物都直接扔到我家里来了。”
  嘉柔惊诧抬眼,编贝一般的细白牙齿把樱唇咬了咬,看桓行简似笑不笑地注视着自己,羞赧摇首:“我不认得他,不过在刚来洛阳那天在铜驼街见过一面。”
  桓行简对她这副娇羞情态只当看不见,身子略微一动:“你钟意吗?他今日当着你兄长的面提了这事。”
  这一双明眸顿时变得娇怯婉转,十分楚楚,嘉柔脑袋垂得像只小鸽子:“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兄长和姊姊的。”
  “孩子话,”桓行简笑她一句,“说的好像日后要跟人成亲的是你兄长姊姊。”
  嘉柔手里的那本书顿时像块烫手的红炭了,想扔开,又怕萧弼那个少年伤心,他注书多辛苦呀!这样拂别人的心意总归不好,于是,抬头把个求助的目光看向桓行简,也不知该怎么说,就这么水光莹莹地望着他。
  他低首暧昧一笑,无意瞥到自己袍角上有处不短不长的撕裂。略作回想,当是下山时被荆棘刮破的。
  “会针线吗?”桓行简一抖袍子从榻上下来,不等嘉柔回答,径自走到门口一拍手,立在廊下的宝婴忙提裙飞奔过来。
  嘉柔疑惑,等他再进来,手里已经捏着宝婴随时佩戴的荷包。那里头,装着金针、线团这些零碎,扬手丢给嘉柔,说:“先替我缝上吧。”
  荷包在半空中划了半道流畅弧线,慌的嘉柔不自觉掉了书,双手去接荷包,趔趄了下才稳稳抱在怀里。
  她一脸的进退维谷,见桓行简好整以暇地坐在矮榻上,踢来具胡床,已经示意她过来了。
  “怕我?”桓行简柔声问。
  嘉柔点点头,觉得不妥,又紧跟着摇了摇脑袋。
  “补件衣裳,不折辱你吧?”他逗弄她一句,嘉柔不好意思笑了,轻挪脚步,小心翼翼侧身坐下,荷包放膝头,先比了比桓行简的衣色,继而纤白的手指把藏青的线挑出熟稔地走起针。
  许是吃酒缘故,她那张脸,烧得越来越厉害,恨不能拿什么东西来冰一冰才好。她定定心神,执着他的衣摆,缝补的极用心,桓行简居高临下在榻上看着脚边的少女,臻首垂目,只留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给他。
  嘉柔心口直跳,眸子发饧,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觉,间或停下来拿手背贴了贴脸颊,去那份躁意。
  荷包里没有篦刀,她凑近了,用牙把线头咬断手指在上头抚了抚看是否平整。桓行简静静看她许久,最后伸手抬起嘉柔白腻下颌,目视而笑:
  “你这样的女郎,世上只有一人能配得上你。”
  迎上的这双眼深处炙热,定在自己脸上,嘉柔下意识拱起肩背,脸一别,又羞又恐地起身带翻了胡床,声线都颤了:
  “我明天去找我兄长,那,那我也回凉州去。”
  嘉柔这副样子,完全像是慌乱中误入猎场的小兽了,东一头西一头,想办法突围出去的失措。
  “凉州有什么好?怎比洛阳?”桓行简不以为然一笑,“边城而已。”
  “并不,”嘉柔屏气凝神,顿了一顿,才反驳他,“凉州有大漠雪山,有鹰击长空,还有背驮着五湖四海通天下往来的骆驼,你没去过凉州,没见过那样的山河。”
  “哦?”桓行简来了兴致,或者,仅仅是为她这番不俗的措辞,便朝嘉柔露出一记鼓励的笑容,“你说说,边城那里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双本清寒的眼,仿佛真的透上来的是笑意,嘉柔少女心性,暂时忘记先前的害怕,脑袋一偏,很认真地告诉他:
  “从凉州再往西去,路上飞沙走石,风野得很,这个时令就能下雪,雪花大的像片席子,人要是迷了路,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森森的白骨,很可怕。”
  那双明眸睁大,看得桓行简忍俊不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这么戏谑地转了两转,打趣她:
  “风野得很啊,你这样文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被刮到大漠里头去了?”
  听得嘉柔噗嗤一声乐了,帕子捂着嘴:“不是,大漠里长着能喂骆驼的白草,还有秃鹫,没有小姑娘。”
  桓行简嘴角噙笑,眸光微动:“我记得,你姊姊说你在洛阳住过几年,洛阳有什么难忘的事么?”
  嘉柔慢慢放下帕子,未免失态,腼腆敛了神色:“有,兄长带我去看熹平石经,我很喜欢。那回,春光明媚,洛阳城暖洋洋的,铜驼街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兄长给我买糖水枇杷吃……”
  说着那双灵秀的眼一转,便打住了,桓行简的脸从刚才的颇有兴致变作了一抹玩味:“你想嫁的人,是太初那样的么?”
  这下把嘉柔问住了,她没想过,兄长就是兄长呀……她束手无策地看看桓行简,有些害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雨声转大,风过竹叶,潇潇不住,檐下铁马在风雨声里叮咚清脆,更衬得一室寂寂。桓行简漫不经心地起身把刚才她甩掉了也忘掉了的书弯腰捡起,塞她手中:“时辰不早了,萧弼注的《老子》值得一看你带回去。”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接过书,问他:“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姊姊没有来陪你。”
  桓行简一笑,轻描淡写跟她解释了:“我跟你姊姊,也并不是天天腻在一起。这个地方,我赋闲的那几年呆习惯了,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会赋闲几年?你也不愿意做官吗?”嘉柔轻声问他,她总是对什么都好奇,桓行简不以为杵,锐利的目光同她疑惑的眼撞上,突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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