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世家,个个在腥风血雨中争斗,有哪个能片叶不沾身呢?郭家这些年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不过都没甚了不得的。”高氏看了一眼三思,继而目光重新垂落,“但我实在想不出曾经惹过哪位动不得的大人物——至少没有仍在世的。”
三思从这句话中尝到一丝阴冷的血腥气,颈后的汗毛微微一炸。
自从她踏进郭家,就觉得这个曾经辉煌的武林世家确确实实的没落了,整个家中,除了已经从江湖渐渐退场的郭敏,其他人身上的江湖气都少得可怜——尤其是这位郭夫人,横看竖看都和寻常人家的普通妇人一样,既不会武,也不通武林风云,整日操心的就是家业和子嗣。
直到她说出这句话。
三思在牙缝里仔细地回味了一番,仿佛透过这话看到了郭家在过往数十年中武林争锋的冰山一角,即便如今日渐没落,也是在腥风血雨中没落的。
“至少没有仍在世的”,意思是,可能动用这等手段施展抱负的,都已经下黄泉了吗?
她抬眼,仔细地观察高氏的神态。后者微微低着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连最开始谈起郭敏病情时的悲痛都已消失不见,这期间她甚至亲自给三思和虞知行添了茶,却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触。
三思心里念叨: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正欲再问,却被虞知行在桌子下面按住手。
三思:“???”
她不着痕迹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于是心中一声冷笑,当即一脚踩在虞知行的脚上,碾了碾。
虞知行嘴角微微一抽,却依旧不撒手,相当有骨气。
“就算有幕后之人,眼下也死无对证。夫人请节哀。”虞知行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已经痛得咆哮,却仍不忘试探高氏,“府上这么多事务缠身,想必夫人甚是劳累。我们几个闲人在此也不便叨扰,待明日,我们便一同告辞。”
高氏似乎料到了他们要走,没说送行的话,却道:“那位姓焦的侠士是在周家罢?”
虞知行扬了扬眉,这个高氏果然在盯着他们。
三思心里冷笑,面上还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虽然贵府的少夫人闯下如此大祸,但其胞弟是无辜的。我们曾与少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受她所托,照顾周椿。”
“几位少侠菩萨心肠,值得敬佩。但那周氏,已经不是我们郭家的少夫人了。”高氏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仿佛一丁点都不想听见有关周蕙的话,“抱歉,她杀的是我儿子,这个坎,不仅是我,整个郭家都与她过不去。”
三思看了一眼虞知行,目光慨叹——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你更会演戏的人!
虞知行成功接收到她传递来的眼神,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三思吃痛,就欲掀桌动手,然而虞知行在她动作前飞快松开了手,嘴角不自觉地一翘。
周氏还在泫然欲泣地诉说她与郭真“深厚”的母子情谊,茶桌下,分开的二人各自无声地捏紧了方才相扣的手,手心皆是一层薄汗。
“……家中事务甚多,我亦料到几位准备离开。我郭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仅剩我一个孙儿,将来望他成事。”高氏望向三思,目光恳切,“我与老爷商量过了,先前承诺交给明宗保管的《枯焚掌》依旧作数,只望贵派能垂怜我郭家遭逢厄难,收我孙儿入门,也给我郭家将来一个念想。”
三思还以为这事早就被他们忘了,谁知道这郭家夫妇一直都惦记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实在不应该再拒绝:“前日高倚正师兄已经回信首肯致谢,郭家愿意将传家绝学赠予明宗,明宗却之不恭,铭记郭家的善意。小少爷既然打算习武,也差不多到了入门的年龄。只是今年宗内已无空余弟子席,明年明宗给郭家特预留一席,只待开春送来就是。”
高氏甚是感激,竟起身对三思弯身行了一礼:“多谢贵派,多谢姑娘善心。”
三思连忙站起来相扶:“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折煞晚辈了。”
双方约定三思走之前去取《枯焚掌》的原卷,便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了。
晚上,焦浪及托周家的下人送了封信来,告诉他们周蕙计划杀郭敏的药本来是周椿配的,原先是给院子里驱虫的方子,被周蕙稍稍做了改动,就成了杀人的毒药。
三思心中一直挂着周蕙的事,就连得到一直想要见识的《枯焚掌》都没能给她一点安慰,夜里睡得不安稳,第二日早晨起床后就去了周家的书铺。到了周家后看着屋里头周椿那沉默寡言的小可怜,屋外头门可罗雀,还时不时有路人闲言碎语,弄得她烦躁不堪,于是没能等到和周蕙约定的整整一天,才刚刚午时,便提着食盒去了牢狱。
给她领路的狱卒仍旧是昨天那位,那人拎着丁零哗啦的钥匙串走在前面,一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口气:“我看你们这伙食不错啊,是大户人家吧。啧啧,上路之前吃好喝好,黄泉路上也走得安心。”
三思眼下最听不得人说周蕙要死,她跟在后面,嘴上应和着,心里恨不得抡起食盒给这讨人厌的狱卒开个瓢。
周蕙仍旧坐在墙角的稻草垫上,见到三思来,她抬起了头。
目光一接触,三思的心就跳得快了几分——不知为什么,她在周蕙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强烈的摇摆不定和某种倾诉的欲望,这仿佛是一种信号,虽然还不够坚定,但比起昨日那心如死灰的沉默,已经足够令人振奋了。
狱卒一打开锁,三思就拉开门跨进去,把食盒搁在地上:“快来,还热着呢。”
周蕙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阴郁了大半夜的心情竟然短暂地被驱散了。她有些无奈地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捶了捶腿,挪过来,接过三思殷勤地递来的碗筷:“多谢。”
三思虽然很着急想要知道周蕙的想法,但还是按捺着性子,不打扰她进食,手里拿着根稻草,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丑得像一串被啃掉了糖衣和山楂果肉,只挂着一点残籽的糖葫芦。
待周蕙吃得差不多了,三思一边把碗筷收拾进食盒,一边道:“椿儿从昨晚就开始正常吃饭睡觉了,我看他今日好了很多。这孩子不错,将来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你不用太担心。”
谈起周椿,周蕙眉间又添一缕忧虑:“多亏你们照顾了。”
三思道:“你要想椿儿过得好,就早早地把高氏供出来。证据都在我们手上——那个婢女的尸身、用来偷药的手帕,还有那个证人嬷嬷,即便她翻供,多加逼问也是能问出来的。前提是你做了决定。你想清楚了吗,揭发还是不揭?”
第32章 谜中谜谁人在幕后4
周蕙的目光微垂:“萍水相逢,你们能帮我到这个份上,我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表。说实话,自从昨日岑姑娘你走后,有无数念头在我脑中打架。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求自己能成为人上人,只想能做个好人,这样至少死时能够问心无愧。但自从五年前卷入人命官司,我才发现,做个好人真是太难了。”
三思默默地注视着她。
“爹爹死后,我不仅想要那些罪魁祸首为我爹偿命,还想要让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得到报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胸中满是仇恨,我恨这世上每一个人。为何我爹要白白送命,而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还能够端坐高堂过他们的快活日子。这世上那么多丑恶,不光是凶手,衙门上上下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以讹传讹的百姓,每个人的嘴脸都让我憎恨,让我恶心。我感到我被丑恶包围了。”周蕙露出苦笑,“但在这个念头下,我才发觉这个被仇恨填满的我,比这世上我所憎恶的一切都更丑恶。”
三思几乎脱口而出“这不是你的错”,但说出来了又能怎样呢?一个人被拖进仇恨的泥潭里,那些曾经令她鄙视的一切将她包裹起来,逐渐渗入她的肌骨。她也将成为这个泥潭的一部分——不论她想不想要,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她都很难再爬上来了。
“我周家从农从商,家中有田有铺,自小殷实,没吃过什么苦。直到爹爹出事,我才发现,这世道,太难了。”周蕙的嘴唇发干,“我也往上找了人,但没人愿意帮我做主。这世上,有钱的没有门路,有门路的没有实权,有实权的还要被更有实权的压一头……总归是没有活路。我有时会想,我家都是这样,那些没钱没权的人又要怎么办呢?昨日你告诉我高氏的所做作为,我本以为自己会愤怒得恨不得杀了她,但我没有。我只感到冷。我的绝望不是高氏带给我的,她只是帮我做了个选择。”她的喉间微微动了一下,“我早就绝望了。”
听到这里,三思有些心慌。按周蕙如此消沉的现状,还真不一定会去揭发高氏。
“周姑娘……”
周蕙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温和地打断,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岑姑娘,我往日在家中书铺里,接触的大多是读书人。像你们这样闯荡江湖的,真是很少。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暗娼馆在连州不少见,想尽办法逃跑的可怜女子更是不少,但向我们这样的老板姓,遇见那样的事都是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没人愿意惹官司上身。可你们初来乍到,就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按常理来说,我也不会沾这个麻烦,但那天看见你与商公子,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你们这样的人,觉得新鲜,一时冲动才帮你们报官。不知这世上的江湖儿女是否皆如你们这般侠义敞亮……罢了,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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