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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类 (谈树)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家人,日子总是这样过下去的。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桩事的话。
  那是五月,谈兵宴,登封人最多的时节。
  姐姐到了和人说亲的年纪,因相貌秉性极好,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裴家的门槛。最终父母商定,同城中一家书香人家定了亲。
  即将要出嫁的姐姐最后一次带着弟弟去看城中的花车游/行,中途姐弟两个走散了。弟弟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人,只好自己先回了家。
  姐姐一夜未归。
  半夜,荆愁和儿子并着街坊邻里一同去寻找,无果。然而第二日,浑身是伤面无人色的姑娘,披着一张不合季节的蓑衣,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好像抬不起腿,在跨进家门的时候就被绊倒了。
  “惨啊,真是惨啊。”说这话时,老乞丐坐在路墙下,脱下破洞的布鞋,倒了倒小石子,又用力地搓了一下鼻子,满脸的皱褶因此拧得更深,“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如何搞得赢。都是些腌臜东西,比我们这些穷漏的龌龊多了。只是可怜了这一家子。”
  弟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蹲在阿姊房间的墙角,听见阿姊的哭声。
  阿姊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从不大哭大笑大声说话,即便是那个时候,她的哭声也是压抑的。
  她好像不敢哭。
  第二日,荆愁带着女儿出了门。被勒令留在家的男孩偷偷跟了过去,于是见到了这辈子第一次大场面——谈兵宴。
  他看见那位平时只会拿藤条抽自己的母亲手中拿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让阿姊一一指认在场的人。
  阿姊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一个个地将人指了出来。
  男孩记住了每一个名字,也记住了在阿姊指出最后一个人,母亲望向那个方向时陡变的脸色。
  “姓耿?”展陆诧异道。
  “有什么好稀奇的?河东啊山南东啊这个姓挺常见的。”正编竹篮的老太太缩着腿坐在小板凳上,“那人自个儿不是个厉害的,可人家背靠着世家大族,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在谈兵宴上被指认的无人承认,荆愁请当时少林的住持广悟大师决断,却拿不出证据,于是这场闹剧则被有能力推动的人朝着他们所乐见的方向推动了下去。
  以大多数江湖人的作风来说,荆愁下一步应该被人灭口,但被指认的世家们好像突然通了气,曾经在谈兵宴上威胁过要取荆愁性命的人都不下杀手,转而,他们都有了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据,广悟因此拒绝了荆愁的一次次叩门,不再理会此事。
  而荆愁心爱的女儿,则在蓄意污蔑的推手和看热闹的无辜百姓的喉舌下,变成了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荡/妇。
  “他们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卫三止问道。
  老太太道:“记不清了,好像是有人说那晚他们都在城东聚会……啊,就是那个姓耿的说的。”
  “才不是嘞。是那姓耿的大哥说的,也姓耿。”端着一篓子大蒜走出来的儿媳妇道,“那人可厉害了,听说是什么什么家主,南边儿的,他们说在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吃饭,整栋楼端茶送水的都说他们在,说得可真了。嗐,要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作践了人家姑娘的身子,还要作践人家名声,呸,忒贱。”
  卫三止和展陆对视一眼,沉默。
  从出了作证之事后,男孩发现母亲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她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人,在他出现在周围时常常一惊一乍,偶尔会隔着很远的距离盯着他的脸,那眼神让男孩以为自己的脸是什么脏东西做的,竟然令他的亲生母亲感到如此恶心。
  但他那时候没空在乎这些,因为阿姊病了。
  从那天早上回来之后,阿姊就渐渐地病了。
  阿姊不愿意看大夫,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大夫愿意上门。那些人说阿姊不干净,光是看见她都会惹上脏东西。原本亲热友好的邻居们不再往来,换上了冷漠嫌恶的面孔,甚至有人提出要他们搬走,被荆愁提着剑砍了回去。家宅大门上被人涂写了恶毒的字句,隔着院墙都能听见过路人的指指点点。
  男孩不明白,黑白怎么如此容易就被颠倒,受害的人明明是阿姊,可现在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像是被阿姊杀了全家一样地咒骂她。
  世界好像收窄了,里面挤压着那些自诩善良的人,充满着他们不堪入目的诅咒和刀子一样的闲言碎语。
  那段时间,男孩与世界相互恶心着,谁都不给谁好脸色看。
  然而就连这种恶心都无法持续,就被一纸退婚书打断了。
  那家人的信写得极不客气,派上门来送信的更是无礼至极,说因为定了这门亲事,连他们家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请裴家放过他们家,给他们家祖坟留块干净地方。
  素来温和的阿姊这回没有接受,她夺过书信,跑去找了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姊的尸体在河流下游被打捞上来,已经泡得看不出是她了。
  “听说是投河。”端着大蒜的儿媳妇坐在门槛上,摇着头道,“那姑娘被祸害惨啦,与其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她娘也是个烈性子,当晚就抄家伙去杀人啦,杀了一个,第二个没来得及杀,就被别人砍死了。”
  那个拒不承认所为的姓耿的禽兽死在了花街柳巷,死在女人身上,死在荆愁剑下。
  荆愁仿佛知道自己无法一个个将女儿的仇报完,所以临走前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留给儿子的。
  上面列明了所有仇人的名字。
  她深知自己家人的性情,所以这封信没有留给丈夫,而是留给了素来不喜欢的儿子。
  素来没脾气的裴檐却在看到儿子手中的那封信时大发雷霆,不由分说把信烧了,让儿子不要想这些事,说要带着他远离这片地方。
  “后来怎么样了?”展陆问道。
  “死啦。”街头摊着铺子卖糖人的中年男人轻描淡写地道。
  “死了?”展陆愕然,“这不应该,在下知道这事情中的小孩仍活着。您是不是记错……”
  “谁跟你说那小孩儿死了?他爹死了!”男人往竹签上浇着糖,看也不看他一眼,“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天南海北地跑,可不把自己折腾死了么?”
  卫三止追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我哪儿知道。你们刚才不还说他活着么?本来我也以为死了,既然你们这么说,说不定是被什么大善人捡走了吧。”男人挥手驱赶,“不买就别挡着,走走走。”
  于是,在市井的口耳相传里,死去的女孩没有名字,她是事情的主人公,但她无关紧要。
  她的母亲那么爱她,一定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大约只有当年侥幸颠沛存活的男孩记住了。
  事情拼凑出来就是这样。
  没人知道这故事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是有哪些隐情。
  只有恩怨和险恶无处不在。
  “就像他们揣测广悟大师和巫芊芊说的哪些话一样。”三思低垂着眉眼,任由裙摆被筏上冒出的河水打湿,“他们对那位姑娘说的话只会更难听。”
  虞知行摸了摸三思的头发,沉默不语。
  “这种事可不少见,处处都有。像裴宿檀这种能报仇的,才是真的罕见。”焦浪及毫不留情,“你年纪小,以后有的是机会经历。”
  虞知行觉得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回腿就踹了他一脚。
  三思问展陆:“你怎么还是出来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要重新剃度出家。”
  展陆挠了挠后脑勺,道:“一开始是想过的,但觉得回少林像是逃避。师父这辈子都有那么多没看透。我想过了,我还缺很多见识,等哪一天我觉得自己真的看透了,再出世也不迟。”
  “决定上我们的贼船?”
  展陆有些赧然地一笑。
  卫三止道:“他有条件的,他说他不吃荤的,只要能保证这一点,可以和我们一起做土匪。”
  三思笑眯眯地成交:“天天吃青菜嘛,比这几位好养活多了。”
  卫三止踢焦浪及:“说你呢大块头。”
  焦浪及踹虞知行:“说你呢少爷。”
  虞知行想踢三思,腿抬了一半转了个弯踢回焦浪及:“就是你,吃得又多又费肉,土匪。”
  焦浪及:“谁不是?”
  于是两人扭打起来。
  竹筏在湍急的河水里颤颤巍巍流下,不知谁在背后一推,虞知行和焦浪及一同栽下了河。
  骂声惊动了山林里的鸟,随着阳光顺流而下。
  我见诸君皆是匪,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承让承让,恩怨两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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