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时候,许子夏回来,说想看看院子里的花。苏九久热情地领他到院子里,欣赏她精心栽培的玫瑰,大朵大朵红艳艳地开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石头小道。除了玫瑰,还种有一些白色蔷薇,小朵小朵地缀在院子的三面红墙上,外面的人只以为是粗俗的人家,里面的人却活在隽永的书画里。苏九久认真地教他区分玫瑰与蔷薇,说:“玫瑰更妖娆,蔷薇更委婉。”许子夏问:“有没有一种花,既妖娆又委婉?”苏九久想了想,说:“水仙吗?”许子夏摇摇头,似乎觉得不是。苏九久又说:“芍药?”许子夏说:“也不是。是雏菊才对。”苏九久想不明白,问:“它是吗?”许子夏反问:“它不是吗?”
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纠缠的便不再是问题本身那么简单。许子夏含着笑意,说:“嫂子,你又瘦了。”苏九久的确清瘦了不少,穿着浅黄格子砂洗薄棉的袍子,头发盘在脑后,几缕掉了下来,散落在脖子上,她用手轻轻地拽起来塞进发鬓,举手投足都慵懒得像只刚刚睡醒的小猫。她低下头,看着他的鞋,还是她送他的那双鞋,看起来新崭崭的,她感到一些欣慰,他把它们打理得很好,说明他还在乎与她之间的情分。她说:“有一天,我遇见你了。”许子夏问:“在哪里?”苏九久说:“在街上,闹市区。”许子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问:“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苏九久说:“有一个女生和你走在一起,我想,你是在约会。”许子夏说:“和我走在一起的女学生很多,但都不是女朋友。”苏九久偏偏头置气地问:“你敢保证你学生不是喜欢你么?”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露了馅,小声地骂自己“笨蛋”。许子夏把手插进裤袋里,说:“骗你的。”苏九久不明白,说:“什么骗我的?”她心里却很明白,作好了听许子夏讲关于那女孩的准备。许子夏侧过身子,顺手摘下一朵蔷薇,卡在苏九久的耳朵上,做了个俏皮的表情,说:“关于雏菊,我是骗你的。”
说完,苏九久越来越不明白了。
总有那么一个女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小薇就是那种女人。颜子乐倒是有那么几镒想与小薇一刀两断,但一想到小薇可能的歇斯底里,他便打起退堂鼓。他从来不是胆小的人,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让好些人吃过拳头,他是动不动就会出拳头的人,他相信拳头底下出真理,哪怕他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很知道怎么把自己伪装成绅士。但他总不至于用拳头来对付小薇,也许在拳头落下去之前,小薇就已经举着刀子割手腕了。一想到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钻进地板缝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便有轻微的恶心感。他怕那一幕,怕极了。好几次分手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抑或她只是吼得厉害——“你要是和我分手,我就去死。”但性命关天,还是不要轻易妄动的好。
小薇来找过苏九久,不单是在未宛的满月酒上。她总是徘徊在那红砖墙外面,想着如何扔块石头进去,刚好不偏不倚地砸到苏九久的头上。她知道苏九久每天下午都会带着孩子到院子里晒太阳,那正是绝好的机会,再好没有了。但她迟迟下不了手,她总是担心会不小心伤到孩子,她没还有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其实是出了名的好心肠。
直到有一天,她从家里端来一只小凳子,踩上去后,刚好可以把头伸进院墙。她望见一大片玫瑰园,她从未见过如此繁复而浓密的玫瑰园,她都看傻眼了。她一直以为苏九久是优雅的外表下装着一肚子的草,没料到她却笑靥背后更插一枝木簪花。她霎时间觉得很失落,那种失落像是参加一场作文比赛没有取得名次,她小时候总参加作文比赛,从未取得过任何的名次,现在的心情和那时一样。她想她的玫瑰怎么会栽得这么好啊,如同当年在想班长的作文怎么会写得这么好一样。她起了歆羡之心,自然不战而败。
又过了一些时候,她终于看见苏九久抱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苏九久穿着锈红色苎麻质地的套头裙,头发用一张手绢系起来,嘴里哼着儿歌,手上拿着蒲扇,给孩子送些凉快。小薇恨透了苏九久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是虚怀若谷的低眉菩萨在俯瞰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简直是有点高高在上,万物皆不是她的对手的意思。
她决定把石头朝苏九久扔过去,再也不能迟疑。这石头砸不死人,却足以解恨。她踮起脚,举起手臂,动作在半空中却突然地停住,她像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身子一斜跌倒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颜子乐刚好开车回家,见到她躺在地上哭,吓了一跳,伸出头来问:“怎么是你?”小薇抬起头来,一张脸哭得脏脏的,说:“苏久头头上的手绢,我说这么眼熟。”颜子乐听得茫然,问:“什么手绢?”小薇说:“那是生日礼物呀,怎么可以给她?给谁也不应该给她呀!”颜子乐耸耸肩,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小薇掀起衣角把眼泪抹干,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扶了一把散乱的头发,说:“颜子乐,从此以后,咱们一刀两断。”颜子乐冷笑一声,在心里说,求之不得。“小薇,”颜子乐叫住她,她充满期待地回过头来,以为他会挽留她。颜子乐指指地上,说:“你的凳子。”小薇气白了脸,把手中的石头朝他的车砸去,砸了不小一个窟窿。
许子夏来找苏九久,他带来了一些肥料,会把玫瑰养得更好。苏九久说:“还是不要了,天然地养殖才是最好的。”许子夏呷口茶,说:“我哥哥最近还出差么?”苏九久端起茶壶,揿住壶盖,往许子夏的杯子里注茶,茶溢了些在外面,她拿起一张湿毛巾去擦,欠起身子,用一只手摁住领口,她说:“偶尔会,不过很快就回来了,放不下未宛。”许子夏轻轻转动茶杯,说:“那就好。”苏九久笑,跪坐在许子夏的对面,手肘放到茶几上,用手撑着脸,脸往一边偏了些,望进院子里,她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抬眼望着站在墙头上的一只鸟,好一会儿不说话,鸟飞走,她的心思也跟关飞走。她好像本就不该属于这里。许子夏说:“哪里不一样?”苏九久回过神来,说:“什么?”许子夏说:“哪里不一样?我哥哥。”苏九久笑而不语,从衣服包里拿出一个香袋,递给许子夏。许子夏接过它,提起它头上的一根红绳子,看它上面绣着的一朵水红色玫瑰说:“它好眼熟。”苏九久摘下系统在头发上的手绢,摊开给他看,说:“你看像不像?”许子夏一比,简直是蒙着画出来的,夸赞道:“你的手真巧。”他把香袋还给苏九久,苏九久用手推回去,说:“这是送给你的,老早就绣好了。”许子夏突然想起那个午后来,苏九久小心掩藏往十字绣的花色,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他把香袋捏在手心里,心突突地跳,说:“绣得这样好,就给我了么?”苏九久说:“你不也把手绢给我了,扯平了。”
许子夏把香袋挂在窗前,有风的时候,把它吹得老高,它上下荡着秋千,只见一抹水红色一近一远,似是一个擦了胭脂的女子,一仰一合纵情地笑。苏九久说:“等它不香了,你再找我,我拆开来换香料,我用玫瑰花做的香料,非常之好,简直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了。”许子夏巴望着早些见到苏九久,他喜欢与她一同度过下午茶时光。就算没有太多的言语,静默也会让人打心底里感到欢喜。下次去的时候,他会带些点心,黄龙溪的桃片、东门的老婆饼、大慈寺门口的梨酥,他答应了她的。她说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点心了,怕胖。他知道是没有人给她买。她带着孩子,很少上街,所剩无几的时间,得用来照料花。他说:“下次一定给你带。”苏九久抿抿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有一脸期盼的。他望着香袋,那上面的玫瑰苏九久头上也有一朵,他站到它的面前,就像是站到了苏九久的面前,只是她老不肯回过头来,留给许子夏无尽的遐想。
可惜香袋太香,令他沮丧。他总不能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迟早得引起怀疑,虽然他的确是家里的一分子,他的房间依然空着,苏九久每天都会把那里的角角落落抹得很干净。但他就是心虚,仿佛寄人篱下的人总怕得到太多的关注。他只好耐着性子等,可真等到香袋不香的时候,苏九久却不见了。
第12章
苏九久带碰上孩子离开了。许子夏一进屋颜子乐就告诉他。许子夏并不意外,他一早就觉得她根本不属于这里。她还是走了,迟早的事情。他喃喃地说:“她还是走了。”颜子乐坐在沙发上,从地上捡起一只绒毛玩具,拍拍它身上的灰,说:“我每天都回家,她为什么还要走?”许子夏说,“你的心根本不在家里,苏九久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颜子乐说:“那还要怎么样,人得学会知足。”许子夏说:“你们根本不该结婚。”颜子乐说:“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许子夏走进院子里,总觉得她还在那里,到处都充满了她的气味。他把手伸进裤袋里,还好,香袋还在。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