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乐回来了。换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说:“公司派我
太多的话,怕扰乱他澹宁的内心世界。苏九久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说:“这么一直看着我,莫非你有读心术?”许子夏默然地看着她,苏九久问:“你读过《小王子》吗?曾经有人说我像里面那只狐狸。”许子夏问:“是因为漂亮吗?”苏九久咯咯地笑起来,听起来倒像是一句夸人的话,问他:“难道你以我为是狐狸精?”许子夏慌张地解释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她抬起一只胳膊来,说:“扶我起来吧,我的脚都坐麻了。”许子夏略微有些迟疑,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摊开掌心,十根纤长而饱满的手指,像一朵缓缓开放的花,搁在她的面前,她一低眼,便读出这人是一尘不染的,从里到外都如这掌心的纹路一般一目了然。苏九久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要邀请我跳舞呢。”许子夏缩回手,好像被打了手板心,在衣服上蹭蹭,苏九久还在笑,问:“子夏,你没有牵过女生的手吗?”许子夏不答。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那么,你没有恋爱过对不对?”许子夏还是不答。其实她无意去打探他的过去,或是要走进他的内心,纯粹只是问着好玩,这玩里缺少一份真诚,显得有点咄咄逼人。她是没有意思到这一点的。还以为自己好聪明。许子夏幽幽地说:“我哥哥让我离你远一点。”苏九久听了先是一愣,原先的笑不能及时收拢,又干瘪瘪地继续了两声,歪着头斜眼看他,说:“他说的是对的。”她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臂,但他的力使劲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去。许子夏叫住她:“等一下。”她停住脚,半转过身子来,好奇地打量他,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他拉下了围巾,把嘴露出来,生怕一些话被遮挡住而变得含混不清,他说:“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颜子乐回来了。换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说:“公司派我去台北,这次要去一个月。”苏九久一句话没说,只是拿起他刚换下的衣服去洗。颜太太叫颜子乐吃过饭再走,颜子乐推说来不及,颜太太倒不管他是不是说的谎,心疼地怨道:“倒不如换个工作,没什么人这样折腾得起。”颜子乐余光瞥了一眼苏九久,说:“现在不是多了两张嘴等着吃饭吗?”颜太太转回头望着苏九久,讨好地笑笑,微微摆摆头,安慰她似的。苏九久当做没听见,更没看见,折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黄色的雨衣来,让颜子乐随身带,她说:“听说台北多雨。”颜子乐懒得理会,穿好鞋,拉开门便走,徒然留下苏九久站在原地,举着雨衣,半天也放不下来。颜太太为了收场,拿下那雨衣,说:“现在还有雨衣,我们那会儿只得打伞,要是骑个车的多不方便。”苏九久笑笑,说:“我买了三件,爸爸一件,子夏一件,子乐一件。”颜太太也笑笑,说:“不公平,偏偏就没给我买。”后来晚上大家都睡下了,颜先生才悄悄地对颜太太说:“你脑子转得太快了,不过谎扯得不大圆,你说我们那会儿,怎么会没有雨衣呢?”颜太太叹了口气,说:“我不也是给逼急了吗?你没听见,子乐又把车开走了么?”颜先生吃惊地说:“我倒是没听见,我光注意你说话去了。”颜太太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但愿九久也没听见。”
苏九久两个星期没有看见许子夏。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连照面也打不到卫个。也许是许子夏故意躲着不见她。他确实很难去面对她,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引人遐想了。她坐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埋头绣十字绣,一针一针地,扎到心里头,不痛不痒,胀得难受,如针灸一般,拔下来整个人倒是比以往通透许多。她入下手中的活,打了个哈欠,用手支住头,闭上眼睛假寐了一小会儿,再睁开眼睛时,许子夏就站在他的面前。她花了一些时间去辨认他,他是和照片上不太一样的。
在他回来之前,她就常听颜太太提起他,挽毛线的时候,掩咸菜的时候,听《女驸马》的时候,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生怕这个家把他给忘记了。颜先生就从来不提他。那时候,颜太太在等待许子夏,苏九久在等待颜子乐,两个在等待中的女人,度日如年般地挽毛线、腌咸菜、听《女附马》,不时翻开老相册,以便把他们的样子记得更加深刻。只是许子夏的照片里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少年,而现在,眼前的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这副模样足以让苏九久看上去好几个时辰,好像在阳光下的万花筒,不停地变换花样,每一种都是崭新的美。
苏九久定了定神,说:“嗨。”许子夏蹲下来,看她手中的活,问:“你在绣什么?”苏九久下意识地把它翻一了面,掩藏住它的花色,说:“绣着玩的,没什么。”许子夏顿了顿,问:“是送给我哥哥的吗?”苏九久没有说话。许子夏抬眼望着她,说:“你这朵玫瑰不带刺的。”苏九久偏偏头,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话里的潜台词,便感到腹中一阵疼痛。她揪住许子夏的衣领,叫道:“不好了。”许了夏低头,见一股血从她的裤管里流出来,他想,糟了,哥哥还没回来。
第10章
“是个女儿。”颜太太对苏九久说。
苏九久难产,生了近十个小时也没生下来,血哗啦啦地从下体涌出来,像爆开的自来水管,只是这身体里的水不够充盈,没两下就旱得裂开了缝,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缝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巨大的痛苦正逐渐把缝撑成一个大口子,硬生生地要把她撕裂。她抓住医生的手,医生以为她是想要他救她,其实不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央求道:“请你保住孩子。”说完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是两天,所以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苏九久醒过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还活着,便放心地闭上眼睛把脸往青光的一面一偏又睡了过去。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颜子乐就坐在她的对面,失神地望着她,她在心里一笑,想他还是回来了,应该说点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有邀功的意思,便什么也没说。颜子乐见她醒了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是那么相互看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局促地轻轻一笑,说:“辛苦你了。”苏九久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不知他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感恩,拿捍不准他的心态,只好淡淡地说:“那么远,你赶回来,才是辛苦了。”颜子乐像是有些动容,把眼光放到窗外的树梢上,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苏九久用眼睛反了一眼床头柜,床头柜上放满了苹果、梨、香蕉。颜子乐说:“我再去买瓶水。”
他差一点就投降了。苏九久望着他的背影想。
所说许子夏现在兼做大二的辅导员,正逢学校大考,忙得不可开交,索性直接搬去了学校。家里没了许子夏,也不见得多了份冷清,他在家里本就若有若无,现在离开,好像是腾出个空地给这新生命以彻底地撒欢。这新生命真是讨人的喜欢,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
颜子乐给孩子取名为颜未宛,原因是她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颜子乐都还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久久地端详这孩子的模样,简直是同他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她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应该拥有一张陌生的脸及不知出处的五官,每一处相似的部位都是对他无情地控诉及隐形地挑衅。他长时间不说话,表情冷漠,没有人敢加以安慰,怕他的悲伤一触即发。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只不过是在自我谴责,原因是他竟然因为这孩子确实是他的杰作而感到快活,哪怕是一丁点的快我没有都令他对自己充满了愧疚感和失望,要知道,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辐射,可能伤其终身。所以,在他反省过后,他很快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这耻辱足以让他拥有惊人的力量把孩子及孩子的母亲一同击得粉碎,甚至消失殆尽,好似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把这段羞于见人的历史从他生命里彻底抹杀,手脚干净又利落,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纯粹到可以说服他自己,他从未遇见过苏九久。
是的,他从未因为一场突然的大雨而想要喝一杯咖啡,他从未拿着外卖的咖啡站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外看雨打在路面上的样子,他从未转身去看咖啡馆里挂着的时钟,他的手腕上明明就有手表,他只是没有养成看表的习惯。
就在那时他不经意地看见苏九久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后面读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她穿着浅紫色光泽如丝的苎麻长褂,配着一根缠了两圈的青色琉璃项链,双腿蜷在沙发上,书搁在大腿上,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葡萄。当时他就该走的,他还有一堆事情要去处理,但他却没有,他出于对苏九久的欣赏,拖开眼前的椅子会下,身子侧着,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手指波浪似的敲打在桌面上,假装在看前方。那天他该才能也不做的。他时常想,没有苏九久,没有孩子,他的生命完美如初,一如从前一般,永远只是做女人们心中那遥不可及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