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他什么也不是,顷刻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价值。连挣钱的目的也变得格外茫然。他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明白报复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她们冷若冰霜,但现在,他却对孩子爱不释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去过小薇家了,小薇该急了。
满月酒的那天许子夏回来了,许久未见许子夏,苏九久竟然觉得他长高了。许子夏想抱抱孩子,孩子却哭闹着不肯,只和颜子乐好。许子夏说:“这么小,她就只认她爸爸了。”说得颜子乐很是骄傲。苏九久问他:“最近好吗?也不见你回来。”许子夏说:“很好。”他摸摸孩子的头,说:“谢谢你给我的工作。”苏九久觉得他说的话有些见外,说:“哪里是我给你的工作?”许子夏没吱声,苏九久继续说:“我才该谢谢你送我去医院。”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很久,突然俯下一些身子,说:“嫂子,你瘦了。”苏九久还以为他是要吻她,身子微微往后倾,避开可能的亲昵,紧张地看着颜子乐一眼,还好他一心只在孩子身上,根本没有在意她和许子夏的举动,若是稍留神一些,便能察觉出什么来的,尽管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苏九久用手背摸摸绯红的脸,说:“好像是瘦些了。”其实她怀孕的时候也不胖,从背后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孕妇。不然许子夏也不会对她有妄想,他又不变态,专门看上肥胖过度的女人。
酒席上颜子乐喝多了,吐了苏九久一身。苏九久十分狼狈,刚好孩子也在闹瞌睡,只得早早地抱着孩子先回家。刚到家换下衣服,就听铜陵有人回来,她以为是婆婆,却没料到是许子夏。许子夏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去学校。”苏九久“哦”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许子夏问:“孩子呢?”苏九久说:“睡着了。”许子夏点点头,走进自己房间,先取下挂在墙上的木头玩具手抢放进随身的背包里,再开始大包小包地打理东西,苏九久依在他的门边,说:“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回来了,连小玩意都拿走了。”许子夏说:“等需要我的时候再回来。”苏九久欲言又止,怎么站都觉得不对,问:“学校的情况好吗?”许子夏说:“很好。”苏九久觉得这样一问一答没意思,转身回到客厅里,给许子夏泡了一杯茶,就搁到茶几上,许子夏提着行李往外走,苏九久叫住他,说:“茶喝了再走吧。”许子夏没应声,苏九久跪在茶几前对着杯子吹了吹热气,又抬起脸来望着他,她的脸在升腾的雾气后面看起来如梦似幻。她说:“茶是上好的龙井,你最喜欢的茶。”
许子夏端起茶杯,站在庭院里,庭院里的植物处于休眠期,苏九久说:“夏天的时候,这里会是玫瑰园。”许子夏向往地说:“你把家弄得真好。”苏九久耸耸肩,说:“他不一定喜欢,他从未提过关于花的事情。”许子夏说:“不一定非要让他喜欢。”苏九久看向他,四目相对,顿时没了言语,一下子沉静下来,下午总是很沉静,邻居们都在午睡,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都静止不动,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越是静,越是引人入胜。
许子夏喝了一口茶,满嘴的芳香,不由得感叹:“真静啊。”苏九久不开口,只是略微点头,她很怕打破这样的沉静,她对沉静总是很着迷,尽管此时她的心底响起了最动人的旋律。许子夏看着手腕上的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苏九久把脸移到别处,交叉握住双手,好像不忍心看他离去的画面。“嗯,再见。”她说。
许子夏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他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有些事情,你也许不知道更好,但是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有一个女人,她出现在今天的酒席上,她是不该来的,哥哥无法让她走。”许子夏中间顿了顿,看着她的表情,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慢慢转回脸看他,他说:“所以,他只得让你走。”苏九久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说:“哦,怪不得吐我一身,故意的呀。”许子夏往前走了一步,想知道她是否要哭,他可以把肩膀借给她,任何的时候。但是她并没有想要哭,她淡淡地问:“她叫什么名字?”许子夏说:“小薇。”
苏九久从来都是知道小薇的,她只是不说。她见过那女人一面,在超市里,她站在颜子乐的旁边,重心放在一只脚上,斜倚着酒架,模样已经很模糊,只记得一双腿挤在黑色渔网袜里,肉太多从洞里漏了出来,好像是这袜子本来不是渔网的,而是被她给撑开的。想到这里,她不禁笑起来。许子夏见苏九久在笑,那笑在他看来无疑是对痛苦的掩饰。他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来想要触摸她的灵魂,她的灵魂一定在她镇定的外表之下泣不成声。他说:“别这样,你的样子让我害怕。”苏九久说:“那我应该什么样子呢?”许子夏没有说话,他居然有一些希望她哭,她一哭,他便可以把手指放到她的脸上,爱怜地划过她的心上。但她始终在笑,悲伤的人不应该笑,那总是认人觉得更加悲伤。她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没事。”许子夏垂放下他的手,有些沮丧地问:“为什么不离开他呢?”苏九久摇摇头,说:“你不明白的。”
“是因为孩子吗?”
“你不明白的。”
许子夏沉默了片刻,脸色阴沉下来,说:“难道,是为了钱?”
苏九久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说:“你哥哥这么告诉你的?”
许子夏忽然醒悟过来,说:“不是。你是为了爱。你爱他,是不是?”
苏九久不置可否。
许子夏花了一些时间来平静自己。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这答案比一切的阴谋都来得迅猛。爱情总是要人的命。她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尊严。他说:“有些话也许很残忍,但是你必须得听,每个人都得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以前亲口对我说过,要不是因为孩子,他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永远。”苏九久用手捂住他的嘴,把脸凑近他,说:“嘘,小声点,孩子醒了。”
许子夏离开后,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
第11章
苏九久时常想起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离许子夏那样的近,近到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细纹,原来他的唇边也有如此多的细纹,她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孩子。也许她从未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不然她也不会如此地为之心动。其实他走以后的那些日子她总是想着他。她有很多男人可以想,她曾经的情人们,在她结婚之后仍然想跟她好,她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女人,最晓得男人心理和身体的敏感区,简直就是女版的“花花公子”,值得所有女人去尊重、敬仰、崇拜,就算有一天她死了,女人们也该轮流着去她的坟上献花,以表扬她对社会产生的深远影响——不是只有男人可以花心,女人一样可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想着许子夏。因为他孩童般的单纯,还是因为他宽阔的外表下藏着一片海,她不得而知。反正,她就是老想着他。后来,在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当她在街上遇见他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时,她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原来他这样的男子,也同一般男子无异,也是喜欢女人的——就连他喜欢女人,她也是妒忌的。她试探性地问颜子乐,许子夏何时准备成家,颜子乐说:“他从来不对我们说关于他的事情,我以为他会对你说。”苏九久说:“他干吗对我说?”颜子乐瞅了她一眼,说:“因为他跟我说过,你很好,要我好好对你。”苏九久听后非但不感激许子夏为她说情,反而觉得许子夏真是多事,说这些话不是把她看得很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如叔本华说的,“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到死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的事前决定的”。那么,她是先可恨,才变得可怜。她开始怀疑许子夏以前是不是只是在同情她,她回忆每一个细节,处处都有同情她的痕迹。她现在有产后抑郁症,想到什么就能举一反三,越想越坏,最后,她差点哭起来,当然,她说服自己必须要坚持,终有“拨开云雾见明月”的一天,所以,她总是在笑,有点看谁笑到最后的意思。
颜子乐奇怪苏九久老是笑,那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友好,像藏着一把锋利的刀。苏九久很有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当初他们结婚,也是因为苏九久找来了女子维权中心的人为她撑腰,差点就把他告上法庭。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不想因为她就一败涂地,只得硬着头皮娶了她。她倒是不讨厌,不光是对他好,连帮他的亲戚好友办事都是又精心又周到,给他在外面留了一个好名声。但是,因为她选择的方式方法有些卑鄙,他总爱她不起来,只是孩子很乖,上天也不算太亏待他。
但他依然跟小薇约会,他把所有的情欲,包括对苏九久的,都发泄在小薇身上,他不想碰苏九久,一碰,就代表他认输了,他绝不认输。哪怕他已所剩无几。
有那么好几次,苏九久睡着了,他的手在半空中,透过夜的影子抚摸她的轮廓。她的头发黑而浓密,直泻而下到腰际,像有一帘瀑布随在身后,还未靠近,一股宜人的水汽就扑面而来。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去,十分贪婪地想要把她身体里的甜蜜掠夺得丝毫不剩,她对他的蛮横一再妥协,除了妥协她能怎么办?把他推倒在地?还是用力咬下他的耳朵?她安静地任他把她摆弄成布娃娃,或是一只狗(与色情无关,与忠诚有关)。她安静得像夜晚。夜晚充满罪恶,又充满对罪恶的无比宽容。所以她本向就是矛盾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