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口嗻一声,呆头呆脑仍等着皇帝的吩咐,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皇上到底吩咐完没有,皇帝乜眼瞧他,一挥手拍他的帽檐,“愣着干甚?还不下去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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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垂,一弯勾月冰轮似的弦挂天华,沿着东一长街由乾清宫渐远渐近传来皇帝的轿撵仪仗之声,惠庶妃闻声踅身看着皇帝法驾入了承乾宫,眼前的宫灯昏黄且暧昧,一霎照在她的脸上曜亮了凝脂如玉的愁容。
成庶妃偏着头朝承乾宫方向纳罕道:“真是稀罕儿景,向列头遭侍寝的宫妃合该由凤鸾春恩车送去侍寝,咱们皇上五迷三道了还是怎的?竟巴巴的跑去承乾宫见那懿妃。”
敬庶妃侧目而视,指尖捻着帕子沾了沾嘴角,“承乾、承乾......取顺承乾天圣意,自然这懿妃大有来头,她是佟国维的嫡女,更是咱们皇上嫡嫡亲的表妹。莫说是佟国维有意进女,此佳人善舞,弹琴鼓瑟无所不能。听外头捎话的太监说起,皇上当日见此女一身翩翩白鸠羽裳,影含拂袖,舞得一双好长剑,身段凌云似白雀呈瑞,舞姿曼妙浮游太清一般。”
她不禁掩着帕子看向惠庶妃,啧啧连声,“姐姐你说——像咱们宫里的女人都板正惯了的,谁能有这样本事妖妖调调的狐媚?许是皇上嫌烦了咱们胶柱鼓瑟的劲儿,偏又去图个新鲜的了。”
成庶妃却在一旁冷笑腹诽,‘说起狐媚子还是你敬庶妃令人刮目,平素还不是你整日介拉着皇上在自个儿宫里狐媚子似的弹词唱曲儿。’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要出一口恶气,噎噎她的气焰,“妹妹只知其大有来头,却不知皇上对她究竟有多钟爱,懿妃原名月心,皇上待她可是一见倾心,说什么‘一月在天,影含众水。只如双剑峰头月,何似芙蓉溪上月......’听闻,这是皇上见她时所吟诵的诗词,后来皇上便又说‘若要做朕的女人,应须金花紫诰享誉阖宫’,于是便将月心改成了天心,言外之意情根深种,是朕之所向,心之所系,这封号麻...自然是极好的嘉兹懿德的‘懿’字。”
安常在在一旁附和道:“承乾宫与翊坤宫齐名,想来皇上把承乾宫拨给那位懿妃,是想与翊坤宫那位分庭抗礼了?”
“当年如花美眷,今日似水流年,不过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罢了,你们在这儿闲磕打牙的说嘴,究竟是拈酸吃醋,好大一股痴味儿,心里头怄不怄?若怄,关起宫门自个儿怄去,本宫便不奉陪了。”惠庶妃一壁说,一壁搭着婉沛缓缓地进了钟粹宫,“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各自且都散了罢。”
敬庶妃站在钟粹宫门前目送着惠庶妃进了殿内,一甩头唬生生的对成庶妃及安常在说,“偏她翩若惊鸿学洛神,总有一日能教咱们见着,我倒要瞧瞧她究竟是个倾国倾城的西施还是个惯会效颦的东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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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时三刻,承乾宫东庑阁,幔帐帷幕依着第次迤逦的灯烛熹微而去,幔帐之内左右两边放了紫檀龙凤云纹炕几一对,上放两盏囍字掐丝珐琅烛台,盈盈双喜花烛焰明相映,香生帐暖内雪梅回首摸了摸红缎绣底子孙万代半金喜字锦被,衾塌正中放一八宝金瓶,内有珍珠、宝石、金钱、银钱、金如意、银如意、金钱八宝、金银米五谷等。
她随手抓了一把彩果金锞,一颗红枣顺着指缝溜了出去,阁中灯花开彻,那红枣一溜烟驰骤疾徐,似姹紫嫣红的如意宝珠,一霎韶光、一霎渊明,顺着龙凤五彩地衣,滚落至沥粉贴金大双喜字的鎏金页朱红双扇大门前,皇帝推门而入,他腕袖明黄摊掌将那地上滚至而来的红枣迎在了手上。
皇帝穿了件八团云龙明黄江绸常服,昏黄疏影中其身形寥寥长风,清越挺拔,他身上依旧带着淡淡地龙涎香,月光如洗,穿透窗棂上的莹白高丽窗纸,照影如皑,宛如云中月,五官清朗分明,太过皎洁。
跟在皇帝身后的精奇嬷嬷捧来一碗“子孙饽饽”用一双镀金掐丝珐琅红双喜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喂给雪梅,她用手掩着嘴咬进一口,登时只觉连皮儿带馅并未煮熟,不禁脱口而出,“呀,是生的。”
精奇嬷嬷眼前一亮,灿笑道:“诶,娘娘说生——”精奇嬷嬷一语惊人,她才瞿然意识到弦外之音,一下子赧赧然羞红了脸。
精奇嬷嬷将皇帝及雪梅的衣袍相交而结,捧过合卺酒予他二人喝了交杯。
阁外梁九功响掌三声,为首的两个首领太监及下辖十二名小太监及六名宫女跪在地上齐声贺道:“祝皇上和懿主儿百年好合,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皇帝满面欢喜,坐在榻上道了声赏,梁九功领着精奇嬷嬷及众人退了出去。
帐内炕几上的一对红烛,泪蜡成灰,霎然阁中一片稠浓静谧,只有一对儿鬒鬒如漆的黑影坐在帐内,只听皇帝在一旁畅然道:“今儿没有坤宁宫的龙凤喜床和龙凤同和袍、也没有命妇福晋们来坐福,更没有福寿绵长寿面,只有承乾宫的双喜暖帐,还有这福在眼前的和田玉佩,朕对你的心意日升月恒,当初想留你在侧,又怕那些女人因妒害了你,想将你撂开手又舍不得,真是长长出不得,短短出不得,不知当复何从。”
“如此说...皇上为何,又将嫔妾纳入宫中?”
廊檐下的宫灯暮风飘瑟,仅凭微暗似浮沤的一抹光,皇帝摸着黑将自个儿的手,一点一点挪向她,然后轻轻地把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雪梅心中一惊,本能的往回一缩,皇帝便攥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心窝上,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
檐外的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浮光掠影,时明时暗,身上的红裙趁得她熙曜生光,像是照在鎏银盘上似的,两眉颦颦犹生愁,丹唇秀靥的面容被灯映得银红娇艳,他看着她有些怅神的说:“因心上恋你,放不下你,我心亦如磐石,妄思处,始悟回头罢了。”
他羽睫微微颤抖,眸中熠熠闪烁微茫的光,慢慢拂过她的头,梳云掠月的脸颊经得起皓月的凝炼,檀口星眸,忡忡的模样。皇帝拥香情切,奈何心悬高高,思若惘惘,轻轻抚住她的颈项,迫她贴近了他......
此时,窗外风灯零乱,不想阁外传来梁九功急促的声音:“万岁爷,坤宁宫出事儿了,皇后难产——”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亲小天使,后面开启宫斗模式啦,作者君好多声赫赫赫赫赫赫
第67章 人终有别
题记:云满霜,雪漫霜。身向玄冥畔阴阳, 东西各一涯。天苍芎, 地幽幽,道别永劫堕迷津,又谁与伤嗟。
两个人坐在黑账中, 那架势一个挺腰子胜似泥胎, 另一个板着对方的脸, 正打算俯就而亲, 不想外面梁九功说回事,皇帝便有些怏怏不悦,雪梅向账内挪了挪,伸出指头,指向门外说:“皇上,梁,梁谙达在外边儿叫回事呢。”
皇帝侧头看向门处,蹙了蹙眉, “朕等了你这么久, 总算称心快意了,这回便由得他去。”说罢, 照样有条不紊地硬往雪梅嘴上凑,梁九功隔着一道门,耳朵贴在门扇上愣没听见丝毫动静,遂壮了壮胆儿,扯着鸭公嗓在门外喊:“万岁爷, 我的主子呦——坤宁宫着人来报,皇...皇后难产!您快过去瞧瞧罢!”
要不是那句皇后难产,兴许皇帝也会将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披了长衫,疾步掀了硬板夹帘出去问:“怎么回事?皇后未足月便要产子?”
梁九功有些急,咧着嘴哭丧着说:“是啊,皇上。皇后这胎来的急,忽剌巴儿地羊水就破了,可,可是胎位不正啊......那接生嬷嬷从里头传话说是难产,如今太医院也去了好多院士。皇上,咱赶紧着也过去瞧瞧罢。”说到子嗣上皇帝最是着紧,忙说摆驾坤宁宫,满院里红烛高挑,气氛显得尤为紧张。
院内一阵灯影斑驳及熙攘嘈杂之声,呼啦啦地随着皇帝仪仗而去,整座承乾宫瞬间便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她巴眼望着窗棱,是院落中灯红夜阑下的杳无,是情劫过后的侥幸,她痴笑一声,甚无滋味,系人心里咫尺天涯,那又怎样?
侍寝这一关今儿算是过了,可往后呢?入宫嫁了皇帝,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舒穆禄雪梅,是寥寥劫外之后的佟佳天心,月影疏落,清晖如镜,映彻出了一片忧忧忡忡地,人生浮世,不过一聚虚空尔尔,或许只有无恋亦无厌,便是逍遥之人。
外头殿门大敞四开,骤然有些不欢而散的凋零之感,夕嘉神色沮丧地放轻了步子进上前来,“主儿,听说六宫主位均前往宝华殿为皇后祈福去了,皇后产子这样大的事儿,您不瞧瞧平安去么?”
“好没意思,咱们初来乍到何必为了争宠去凑那个趣儿,礼佛祈求须一个诚字,不在安华,也不在宝华,一切不离方寸,不是昨日设个斋,今儿便又去宰六畜,都是业缘使牵罢了,供佛须斋戒诵经,持长素念佛,心要五戒十善至纯至善才可。”她踅身,神色如淡,“行仪固然重要,但修佛乃行,只要有心,在哪里拜都是一样的。”
夕嘉搀她进了东次间的小佛堂,绕过花梨木革丝水月屏风,向首一张黑漆雕花檀桌,两旁供有时鲜花朵,青花出戟五彩花觚一对,龛中上供鎏金铜胎西方三圣,三圣法像庄严慈悲,望而法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