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屋外传来窣磕之声,“王爷,小的没诓您!我们公子并未在此......王爷!王爷......”
裕王猛推了门,身子踏进屋里见着容若与雪梅对坐在地上,他嘴角微微扬起,不禁笑道:“有仆必有主,有主必有仆,真是此地无银!莫不是被本王瞧见你们派去的小厮在神武门候着秦太医,王也不会这么容易顺藤摸瓜地找过来。”
他一个箭步拽起雪梅,见她裙上画了白梅折枝的图样,攥着她的腕子又紧了紧,“南馆花深,折枝画罗裙,难为我寻你这么久,你倒是惬意。”说罢,便要拉她往外走,容若一把抽出撂在桌上的佩剑,刀身一横便挡在了裕王身前。
裕王剑眉锋挑,呦呵一声,揶揄他,“稀罕儿,你胆儿肥!是想开了,还是您成大爷擒鳌拜,拿顺溜了手,竟敢能耐梗和亲王对着干?”
容若臂上一使力道,背部伤口便迁痛不止,直了直腰背,正色道:“王,一向礼数周到,为何今日不单破门而入,还要抢我成德的女人?”
裕王耸耸肩,不以为然,“纳兰成德,本王好心帮你按着此事别捅到皇上耳风里,也是本王‘染坊里卖布——多管闲事儿’了?照你的意思,王还得马上走吗?”
容若窒了下,“成德不敢!万望王爷能宽宽手,放了芙儿。王,如若应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从此青山归隐,我和芙儿也只求得一世安稳罢了。”
雪梅忍了半天,见势头不妙到底没忍住,“王爷,不关哥子的事,总是我一意孤行牵扯他的......”
裕王拧着两撇浓眉,闻言转过头来瞧她,气势逼人,“爷们面前女人少嘚啵,回去再和你计较。”
裕王一闪身,回手用了巧劲儿把他的剑锋折断了,“俗话说,来有来的道理,去有去的说辞。要想让本王撂开手,只一样儿,刀枪剑戟和王对对活儿,你功夫深浅和王没半拉关系,若真犯着被王散板,自此就不要再提归隐之话,反之若你能赢,便遂了你们。”
裕王抑扬顿挫地唠叨半天,腔子里起火冒油,憋着一心踩估他,话里话外打算“灭”他的心气儿,不成想各个儿都是一根筋,容若气迷了心,鼓着腮帮子应承了他。
两二人架着膀子,走到院里拉开了阵仗,裕王回身一旋,将那折断的剑锋朝容若飞掷而去,剑似飞凤,刺向容若,索性从旁跃避,回手一个风扫便从侍立身旁的戈什哈腰间拔出一柄长刀,脚下双足力蹬,直剌剌砍压向裕王,裕王膂力甚强,当即金刀横摆,将这一刀格挡住了。
院中柳梢头上,月翳半规的沉夜,袅袅风尘缕缕吹散了云雾,月色如皎照在院庭中央,映在容若及裕王的长衫之上,微风如丝,衣决如裁,雪色一样的月华里,将那两相迎头碰撞的铁器迸发的熠熠生光。
雪梅被裕王的戈什哈强行揽在一旁,这样的打斗场面,使她的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只得焦急喊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俩人你一剑,我一刀,形之生风,容若左右将之向前一带,右手一个横扫砍在了裕王的背上。
裕王一阵吃痛,来不及犹豫,侧身略避,腿下使个散绊子,借力翻身,力透剑端出招甚快,行剑数招,猛地刺在了容若左臂,一时间他二人早已打红了眼,面面相狰,生出这以往许多的怨憎会。
他二人斗得望之如荼,雪梅于寂静一隅,失神地惧怕,院中剑光闪闪,晃得她心内烦闷极了,‘是了,佛曰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欲求长生者不得不老,欲求身体康健者不得不衰,欲求不遇怨敌者不得不遇,欲求爱侣者不得不分,诸如此苦有求不得,有愿不遂,芸芸众生不乏豪杰,却更恩怨纠缠,几乎无一人尽脱诸苦。生我者,天穹苍苍;育我者,茫茫大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啊,奈何!奈何!故我无昭昭野心,亦不想因美色夺人之志,因我一人引起这般恩怨争端,我这祸水故卑身贱体,生而不得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前缘如洗,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呢......’
他二人各持兵刃剑气成虎,一刀一剑争锋相峙,这一出手便是极厉害的突刺,倏地身旁闪过一道粲如晚霞的红影,万料不及,雪梅竟挡在福全身前,二人锋刃一前一后力透其身,只将她架在中央,容若立时慌了,纵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雪月潋滟,淡淡地映在庭前,复又重见旧时,他敧斜吹箫,她袖舞红影,漆灯风飐下,娇柔清佳的身姿,映在心里无法消除。
迄小他就舞刀弄剑,而她红衣鹤舞伴着他,两心合一相逐相呼,往事历历在目,一雨一番凉,罔若绿荷风过,清香萦绕于心,不过红尘一拂。
她眉间微蹙,嘴角便缓缓吐出许多鲜血,容若屈膝跪地,展臂一挽将她揽在怀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挡......”
“哥子是个陀螺,如此循环往复就是个傻子。自古红颜多祸水,果然非死即伤,你打杀的是王,哥子可有想过这一件刺过去的后果?哥子真是痴极...事情因我而起,便由我来做这个了解...哥子是知我的,芙儿素爱名节,不能由得你们,座实了我这祸头的名声...自始至终,我不过希求同...同哥子一个白首,活出一派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升平罢了,而然竟不能够了...哥子英风胜昔,文章腹,千机锦...玉一样的人,不能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那不值得...芙儿只求煌煌福地开,愿哥子不见七苦,宴乐无量......”她轻轻把手抚在他的脸上,“情起情灭不由人,花开花落自有时...从此以后,哥子就忘了芙儿罢。”
她似是失血过多,一壁晕了过去,容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声泪俱下,福全扔下手中剑,伸手在她脉息间探了探,脉象沉细,濡脉浮细如线如丝。
他眼前一亮,忙一把的揪住容若的衣襟,“别跟个娘们似的积粘!她尚有气息,本王要救她,你把她交给我。”
容若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裕王一把将雪梅生拉硬拽地夺在怀里,翻身打马,被一众戈什哈簇拥着骑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纳兰容若
第65章 花下重门
题记:花下重门拟归来,身在高处向清寒。向月问苍穹, 临风不解愁。今宵心事同, 笑平生浮埃。月照宫槐影,沈沈入微云。
裕王府邸,大雨倾盆, 将这开户花深的幽草花香, 缕缕馥郁地吹入暖阁之中, 皇帝坐在榻侧, 一脸愁容的看着雪梅,那孱弱的样子就像冬日里畏寒的小苗,未有丝毫劲气可言。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在宫中尚不能安稳,置你于宫外又惹来这杀身之祸,朕将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摔了,你教朕将你如何?情深似海, 朕终究, 还是丢了自己。”
梁九功从外端来汤药,偻着身子递给了皇帝, 皇帝绞着药汁儿,一口一口将之喂入雪梅口中,梁九功侧目瞧了瞧,支身笔直跪在外面淋雨的裕王,心下不忍, “主子,裕王办事不力,虽未能护得姑娘周全,但事因凑巧,谁承想鳌拜余孽会去截杀雪梅姑娘?请主子看在裕王平日里还算尽心的份上,不如就饶他这一回吧。”
皇帝把药碗送到花菍手上,乜着眼瞧他,“你倒会疼人。”起身走至门外的滴水檐下,梁九功站在身后为他张伞,皇帝一把将他拨愣开,缓缓走到雨里俯视裕王,“你和朕是兄弟,亲派近枝的好兄弟,外面遇着的事儿,你可不能诓朕,我再问你一次,雪梅遇鳌拜余孽截杀是真?还有其他的没有?”
裕王的周身被雨水打得透透的,水鸡子似的打着哆嗦,用手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天地可鉴,臣只忠于皇上,一心一意只为皇上筹谋,臣所说一概尽实,甚无偏驳之说,臣怎能欺君?”
雪梅和容若之事,是‘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前因后果不是蝶儿授一授粉,蜂儿便不可采蜜的道理,世间情缘诸多阴阳差错,大概于这场情缘上,修得淡薄,无缘无份罢了。
若直不楞登告诉皇上,你女人忽拉巴儿爱别人不爱您,巴巴地给您一早预备了顶绿帽子,那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裕王暗暗生笑,觉着这一招使得颇妙,自然天理人情,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当年皇考为孝献皇后董鄂氏落发出家,始终在皇帝心理有个结,皇帝虽面上无可置喙,但人尽皆知皇帝对皇妣[bǐ]①颇有微词,为保自身仕途不被牵累,才想了这桩可愧亦可惧的心思,如此即让皇帝在情爱上尝到了,浓稠蜜意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当他体会过了这般剀切彻骨的情伤,如此才能让皇帝矜恤皇考和皇妣当年的深情。他自问索求不多,只愿皇帝能体两先之心,为自个儿的额娘董鄂氏,于后世子嗣求得一丝半点的怜悯哀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