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叫提啊?依着皇上的,那咱就不提。”她猛然回手,视之蔑如地衔住雪梅的下巴,“懿妃,你是咸鱼翻身,鲤跃龙门呐?本宫倒想请教请教,你是如何颠倒乾坤,蛊惑皇上的?”
雪梅拧着眉看向她,“淑妃娘娘,您失心疯了吧?”
梁九功慌了神,脸色煞白,忙挥着手上去劝,“淑妃娘娘啊,这是乾清宫不是您的翊坤宫啊——”一扭脖儿往东耳殿里望了望,“没得叫皇上瞧见了,咱都得吃瓜捞呦!”
雪梅见她没松手的意思,瞬即从自己头上拔出玉簪来,干巴利脆地在淑妃钳制她那只手上划拉出一道血痕。
淑妃徒然一惊,她手上吃了痛,似闪如电缩了回去,“大胆!你竟刺伤本宫?”
雪梅不可置否,嗤然一笑,“不这么做,您淑妃娘娘肯松手么?”
淑妃气急,“你——”上手便要掌掴她。
“闹!您继续闹,嫔妾还怕您不嚷嚷呢。”她依旧用敬语,一半实因她在宫中位分极高,另一半因她同是女人,如今失了家族的庇护,不失为鳏寡孤独的可怜人。
“淑妃娘娘我敬您,可是人和人相处不是应该互相敬重吗?如果您专拣软的捏,那嫔妾今儿就给您撩句实底儿,我——佟佳天心自进宫以后,只奉行一句真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好哇,胆敢威胁本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初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小小女官,如今忝居人上,你就成事儿了,竟还妄想和本宫分庭抗礼,你也配!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狭心贱婢!”
淑妃就势屈身前倾,正要把帕子往脸上一搭,隔道殿门欲唤皇上......
“皇上——淑妃娘娘疯癫啦!娘娘无端欺辱嫔妾,皇上......”只见雪梅上下齐手,将自己的纽襻、衣襟拉扯乱了,上手也将头发弄松散了,把玉钗横在脖子上打算给自己加点料儿。
唬得梁九功目瞪口呆,见她似要划破自己的颈子,忙醒过来冲她摆手,“呦呵——懿主,别往脸上弄啊,设若毁了容,皇上可怎么处?”
雪梅回给他个眼色,梁九功会意甩着拂尘,颠着步子赶去东耳殿里寻皇上去了。
淑妃不防如此,怔在当地很是讶然,见她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堂堂皇帝妃嫔,竟污遭猫似的,大没个体统。
殿外绀湘见势不妙,一步跨进殿内,悻悻地搀住淑妃,“懿妃,你真颟顸,你都吓着娘娘了!”说着护主子出了大殿,回翊坤宫去了。
站在一旁瞧事儿的小太监魏珠,早已惊得无魂,他在额上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哎呀,我的娘——”
雪梅一面正整饬衣衫,一面嘴里咕哝着,“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忽听侍在身后的魏珠叫了声娘,回首瞧了瞧他,遂直愣愣地朝魏珠跟前走去,她瞧着他那黑灿灿的瞳仁称心又称意,冲他咧嘴兴了一笑,心说这小太监的眼孔能当镜子用,就手对着他的大脸盘子,理起她那乌七八糟的鬓发。
魏珠傻了眼,头遭与宫妃近距离相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那桃换艳冶的雪肌,差一些就冒了鼻澄泡儿,登时汗出赧然。
他不大好意思地噎噎口津,用手掩额虚眯着眼道:“懿...懿...懿主,您,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您别拿奴才玩笑啊。”说着仰首就要跪地道饶。
雪梅道声诶呀,一把拦着他,“你别动啊,我浑身乱糟糟的,这就要面圣呢。正好瞧着你眸,映着我的影儿,我重新拾掇拾掇,免得殿前失仪,借个光...借个光哈。”
魏珠不敢上觑宫妃,只得槑[méi]怂①,分瞥着两只眼,支棱着给她当镜子照,垂着两手桩子似的讨好她,“伺候懿主是奴才的福分,您可劲儿照。”
不一会儿,东耳殿红漆大门阖然而开,昭仁殿内金昭玉粹,皇帝远远站在殿中,朗月怡然地朝她伸手,“天心,到朕这儿来——”她笑颊粲然地迎了上去,皇帝与她携手入了殿中。
梁九功骄睨地昂着脖儿,问他:“我说小子,懿主好不好看?”
魏珠也没过脑子,星星眼回忆着婉顺一笑,“好看......”
“瞧你这嘴脸!”梁九功抱着拂尘,朝他身上打量一眼,“你小子净身净利搜了么?待会送你去方砖胡同小刀刘那再去瞧瞧。”
魏珠听说要去方砖胡同小刀刘家,他浑身凉浸浸地,赶忙抱住他的胳膊,“诶,别介啊,师父您疼我。”
梁九功用拂尘敲了敲他的红缨顶子,呦呵道:“想起来了?知道怕么?随意盯看皇妃,这可是犯忤的事儿,大清朝对咱这一般太监,祖法甚严,在宫里头一言一行都得万分小心,你小子是苦过来的,机灵些总会没错,可别因小失大。”
他尊着师父的意思连连颔首,不知有又到什么,凑着趣儿哈着梁九功问:“我说师父,那懿妃真没瞧出来嘿,当初侍任女官可不见得是个这样儿,出宫恁几年回来心眼子倒活份了哈?”
“你懂什么,能当宫妃谁没两把刷子?个顶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以后警醒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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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紫檀镶南漆罗汉宝座上,呷了口茶,“朕适才小憩了会,依稀听见殿外有吵闹声,是碰上淑妃了?她没有难为你吧?”
雪梅一心从善,并不想将这宫内搅海翻天,只摇摇头,“淑妃娘娘虽性子严苛,但这几日协助皇上操办大行皇后丧仪已是劳苦功高,许是同皇上一样,伤形费神,愁心哀思才有些心绪上的波折罢了。”
皇帝牵住她,两手交握,“那你呢?别人都去宝华殿,为皇后抄经祈福,倒是你闷声不响,竟肯在自己宫里为皇后诵经超度,这白昼黑夜的连着几日,怕已诵至百部有余了吧?你这份心,旁人不知,却诸多诽谤,可朕却总会知道。”
雪梅抿唇一笑,“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作善自福生,作恶自灾生。仔细思量,天地不错,何必要人尽皆知呢?更何况嫔妾在自己宫里头作甚么,皇上竟怎也知道?想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皇上便就是那位通感天地的神明吧。”
皇帝展了展颜,似有得意之情,“但凡上心之事,朕总不会看得轻了,你初入后宫,总有多事之人因妒生趁,朕看重你,事无巨细总要有个端底。”话犹未落,他扶胸闷嗽了几声。
她见龙体有恙,忙往凤鸟登枝茶盅内斟了盏热茶,递给了过去,“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摆了摆手说无碍,“近来感时抚事,南方三番战乱,又加之皇后薨逝,朕寤寐不宁,梦中总是见皇后戚戚楚楚的,像是有所求又似有怨怼,朕觉着总是亏欠了她。”
雪梅一面抚了抚皇帝的背身,一面又劝:“嫔妾是女子,于政见上没有话语权,也不能为皇上分忧。对于大行皇后而言,嫔妾倒可劝上皇上几句,这一切因缘和合,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也留不住。”
她徐徐长吁了口气,也像是再劝自己,“所谓,诸法因缘生,开天辟地,天、地、人三才,万物而成,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世间有情必有五蕴之形,五蕴之身,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如若,皇上含悲忧恼,既看不开,也放不下,不说自己泯志灰心。皇后自有灵德,那么于大行皇后而言也是一种情执牵绊,岂不将误皇后百年身?”
皇帝回身一把环住她的腰际,霎时只觉软玉温香,楚腰怯怯,轻纱似的不足一握。
雪梅一时不防,本能的挣了挣,皇帝却把头深埋在了她的小腹上,低沉着嗓音,“别动,只一晌贪欢罢了,就这样和朕待着,如何?”他自身心都是恹恹地,自多日以来,前朝后宫多有折挫,似滚滚烟潮笼暗,他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噎着泪水如哽在喉,却只能将这般惶惑及痛楚,隐于这纤腰纨素当中。
她不知,在皇帝梦中还有皇后那青暗低垂的脸,不时哀怨,不时又怒目圆睁,夜深了他不敢入睡,整座乾清宫依稀可听皇后叹息之声,“生得同枕,死得同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薄幸?”是皇帝想的吗?云里雾里,月投碧纱,心境化作缕缕哀烟恨雾,把个铮铮铁骨消磨得攒心如瑟,皇帝延请法师金堂夜诵,廊角的风灯不时沉幻沉浮,只得拚【pàn】②却夜夜无眠,忍得一腔心骨沉痛。
作者有话要说: ①槑怂:即笨蛋、反应迟钝、思维不上路。
②拚:抛弃和舍弃的意
第70章 相逢不语
题记: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 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 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纳兰容若
雪梅从乾清宫出来,已过日昳正牌。竟见着斓茵守在殿外侯她, 她二人有绨袍之义①, 自然故人重见分外喜悦, 雪梅拉着斓茵站在廊下, 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怎么来了,咱这么多年都没见,一向可好?”
斓茵掩嘴笑道:“懿主儿,奴才好着呢,就是你清减了不少呢。”
雪梅又问:“你怎么来的?慈宁宫不用伺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