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挽着宝蓝暗纹蟒袖,微微道:“起喀吧。”
她心里有点乱糟糟的了,复又抬头朝他们看了一眼,裕王瞧出了她心内所想,清清喉咙,有意地解释,“我瞧着叶武师一身好功夫,待在明珠府着实埋没了,本王聘他为舍中武师,日后便随扈于我左右。”
雪梅鼻子里直发酸,抬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感激,“也好,最起码叶额其有个好去处,我便放心了,多谢王爷给我叶额其谋了份好差事。”
裕王习惯性的挑挑眉与叶武师对视了一眼,正殿上的三交六菱花槅扇渐渐开合,曹寅从里面退了出来,曹寅见着雪梅同裕王走在一起很是惊诧,自打雪梅进宫他就知道在宫内行走,以后少不得打头碰面了,如今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着她实属难事,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给裕王行了礼。
裕王冲他抬抬手,又向他身后张望了一眼,“怎么着?成德身子还不爽利?宫里派去的御医怎么说?”
曹寅看了看雪梅,额首低眉地回道:“回王爷,派去的御医说成德身上得的是寒症,只因气郁结滞,难抒之气无法排解,多是心病。”
裕王回看了雪梅的神色,继续问道:“你和皇上也是这么说的?”
曹寅摇摇头,“并非如此,皇上只知其寒症,连同御医也并未详说。”
三个人肃着个脸心思各异,雪梅直发懵,这厢知道了容若病重,脑子里千头万绪的三魂七魄早就飘到爪哇国去了,沉着脸蹲了福,转首跟着小太监进了乾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板著: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情况是受罚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至殒命的。
第30章 纤云弄巧
题记:银蟾疏影,凉吹檐铎愁不眠。形影孤酌, 一向沉吟久。迢迢未央, 茕茕千里望。君不见,残星几点,满地滟水痕。
进了乾清宫, 那小太监带着她往东梢间里指指, 示意让她自个儿进去, 随后屏声静气地迈着小步退了出去。
雪梅有些踟躇, 正琢磨门下请安还是直接进去,只见皇帝从暖阁里探出半拉身子,一只手里拿着西洋自鸣钟,朗声唤她:“在那傻站着作甚?快过来,朕有好事和你说。”
她提着袍子刚一迈过门槛正要蹲安,皇帝一把拽着她坐在那窗下的楠木包镶宝炕上,他随手把正拆卸一半的西洋自鸣钟撂在了一边,拉着她对视了一番, 上手猛拍了她的额头, “瞧你这印堂宝相生辉的,正应了这次的好事。”
雪梅立时目瞪口呆, 还未从刚才那一拍醒过味儿来,她捂着额头,“皇上说得何事?奴才听不懂。”
皇帝笑道:“再有几日朕要去巡查京畿,我已将你暂时从老祖宗那里要了过来,这一次你就好好地待在朕的身边, 哪都不许去。”
“跟着万岁爷一起出行吗?是否打从今儿起就不许奴才离开了?”雪梅诺诺询问。
皇帝挑一挑眉,“可不是,你心里喜不喜欢?”
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太过亲近皇帝,可无奈身如浮萍,万般无奈下心里有些着急,“这可不行......”
她顿了顿,觉得自己的态度太明确委实难安,深陷宫中处处透着危机,身后只有皇帝才是靠山,怎能任由冲撞?想以至此,她舒了口气,欣然笑道:“那个,奴才还得回去收拾收拾,也还没给姑姑请示过呢,姑姑一向精勤,对奴才亦是上心,饶是如我这般疏懒岂不白费了姑姑对我以往的那些教导?”
“你进宫不过数月,在朕面前还拿起了规矩。”皇帝眉眼间透着柔情,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嗤一声,“还不快去?”她心下一紧,往后缩了半步,蹲蹲福退出去了。
走出乾清宫,她沿着两道红墙,走过条条永巷,穿过重重宫门,她脑中只余下冬郎立在渌水亭畔向她浅笑而蔚的身姿,她抬头看向天际,痴站在绵绵的宫墙角下,甬巷之中,恰巧看到医官秦翀羽,被两个小太监从后宫里带了出来,她脑中灵光一闪,死死攥着袍角,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现在只想打探出冬郎的消息,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也是好的,目下她已失去理智,心里好似浪里行舟,一次次漂高沉落,跌宕起伏地无处彼岸,她屏声静气一步一顿,像吊着根偶线,既小心又坚定地跟了上去。
在靠近近光门的地方,突然有只手拽着她,直拉她进了廊庑和宫墙的夹角内。雪梅跟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眼看过去,原来是曹寅,她瞬即沉默了下来。
曹寅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压低着声线,“你疯了!前头那两个传事太监可不是吃素的,你冒然跟过去,一旦被掌事太监发现了‘左腿发,右腿杀’这是犯了宫廷禁令的事,到时候任你怎样解释,都是百口莫辩!舒穆禄雪梅,你究竟要让纳兰为你牵肠挂肚到几时?”
他攥得她的腕子生疼,雪梅眉头一蹙,“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现下可以放手了么?”
曹寅也觉得自己唐突了,立时放了手,习惯性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煞是尴尬地看向未知名的地方,“你明白就好。”
她脸上袭了一丝苦笑,默低了头用脚下的花盆底子,磕托磕托着地上突出来得花岗石,“难道还有什么奢望吗?”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曹寅听得云里雾里,低着头靠近了问她:“你说什么?”
她依旧低睫,“现如今冬郎于我而言,只要他平安我便足矣,我跟着秦翀羽也不过是想打探些消息。”
曹寅嗤笑道:“都说女人发起情来痴傻得要命,如今我是见着了,往日纳兰同我说起你时,在他口中多是赞你秀外慧中,端重淑慎的,现今又怎会如此冲动,你竟怎么了?若要今生再见不着纳兰,你还不活了么?”
她冲他仰起下巴,眼眸里瞬间蒙上了点点雾气,“我是痴傻了,痴傻到平日里有太多顾虑,时至今日才活得如此不堪,自己爱着的人咫尺天涯,自个儿的命运竟被人随意蹂(揉)躏(lìn),竟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为什么我想要的却不能如愿?我不想要的却要强加于我?有时候突然觉着自己着实渺小,微如沙尘,看不见摸不到的,却是如哽在喉。”
她说完便一甩头朝慈宁宫方向走去,曹寅见她撩袍要走,心下一急牵住了她腾在半空的手。雪梅身子一僵,回眸看着他,曹寅如触电般撂开了手,他面色讪讪地欲言又止,他将一把玉屏箫递到了雪梅的手上,“我想,这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它的来历。如今只是时间问题,而纳兰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也许你回给他一些信物,他也便能安心。”随手指了指玉屏箫,“这里面藏着他给你的小笺,兹事体大,看过必要烧毁!”
雪梅将玉屏箫横在手中,向曹寅蹲了蹲福,不待她说个“谢”字,他早已转身离开。
至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半弯的毛月亮挂在天上,过水似的清涟了一层湖烟,月朗星稀的同时也演漾了整个夜幕。
雪梅打从慈宁宫出来,就被安排在二人间的榻榻里,可对面铺上没人,虽行动上便宜些,无奈宫内夜晚烛火管制,她从榻上摸着黑起身,将窗子一点点推开,此刻的雪倒是止了、风也停了,只那夜深沉,墨黑的天袅袅漾开,月亮从云层里透出来,因她就只穿了件薄衫,身体倚在墙下已被冻得瑟瑟打颤,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她将小笺打开,依旧是她最熟悉的沈水香,罔若见字如晤,嘴角不觉颤抖,“冬郎......”
表妹如唔:
‘自妹入宫,二地相悬,分袂多日,顿如十载。比来怀想甚切,夜来微雨西风,人生几何,堪此离别。朝来坐渌水亭,花(花)径(jìng)横烟,暮波凝碧,思绪缠绵皆是汝之音容,夜半无眠常忆当初,寻思起从头翻悔,十里长亭黯然惜别,心逐去帆,情缘与江流俱转,执手又有何期?如今卿不在,无奈徒心悲恸,清夜凭栏,残星凉月,备极其凄。
忆昔与汝琴箫和鸣,此事过往皆目难忘,窗外疏梅筛影月,依稀掩映。每每穿廊过汝门,以沫之情,种种心绪非言可尽,然此种愁肠,正不知有百千几结,想彼此同知之矣,痛弊惕然。
前者因妹入宫匆忙,未得详尽,只因吾妹锦心绣肠,步步不可行差踏错,需万千谨慎。系汝于心,愿日日盼归,书短意长,痴心一片,愿为汝痴数春星,至此不渝,望淑安。’
这一刻,压抑在她心内的酸楚及思念势如瀚海倾泻而出,她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小笺,呜咽不止。时值丙夜,受罚宫女的提铃①声,咣呤呤...咣呤呤...由远至近徐徐而来,唱令之人抬头挺胸行正着步,恰巧在她门前唱了一声“天下太平”,她看着窗棂外透出的人影子,门处一动,她浑然打个激灵,含着泪急急地把攥在手里的小笺硬生生地塞进嘴里。
只见门里站出个宫女子,她也唬了一跳,捂着胸口直喊,“阿弥陀佛!”试探性地提着八角灯向她照来,“你......你是人是鬼?”
雪梅鼓着腮帮子,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里,来不及言语。那宫女子打眼细瞧,见月光下映出她的影子来,才舒了口气冷言道:“原来是人,你做什么妖!站在那里不吭声活活把人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