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奋力地把纸屑咽下去,喉咙里撕拉拉地一阵疼痛,吞吞口水方道:“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你进来也把我唬着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呛了口痰滞在喉咙里,险些没背过气去呢。”
这宫女子显然很不在意,走到紫檀八仙桌前,猛灌了几盏冷茶,转身嘱咐她,“我是渴极了,没法才进来的,你可别告诉掌事的。”
雪梅嗯了声,连连点头,看着那宫女子推了门便出去了。瞬即铃铛清脆悠远而绵长,窗外透着的身影昂首高唱:“天下太平......”
夜合花几落几愁,按捺不住的悲恸终是随着无声的泪呜咽不止,由爱生忧患、由离生苦涩,宫中之内处处透着险迹,压抑之中神心又生出许多怖覆,夜深风飐寂,纤月无声照花庭,这一夜怕是又无眠了。
自雪梅入宫后,对容若来说每个夜晚都是煎熬,他无法安寝,一闭眼就是她的音容笑貌,他依旧披了件单衣,在如豆的烛火下,一字一句,抒发着内心里的涓涓思念,‘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仰面凝望墨灰的天,昏白如状月,映下满地的惆怅,他想她的宛若春风,眼中荧荧闪闪,丝有若无地看到了她在曲廊拂过的衣诀,还有林沁西苑内依稀响起的琴声,他执起长箫随韵附和,天阔苍穹迴丝迁荡……是花落了吗?清新亦如昨,他想尘缘未尽,即便隔了一道宫墙,又奈若何?
作者有话要说: ①提铃:宫女稍有违规者,将被处以“提铃”受罚,宫女每夜自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走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
第31章 晓色云开
题记:晓色云开,春色淑人意, 雪雨才过飞花弄。正销凝低香近, 东风吹过碱草,锋芒还上枝头。侧侧倒寒翦翦风,算来绵绵痴心守。
惊蛰刚过, 晨阳微熹透过薄薄的云端, 晓色而溢彩, 淡淡照降下来落入了觉罗夫人的宅院, 此番春随人意,彦如玉推开紫檀雕花喜鹊登梅梳妆匣,拿起里面的篦子便开始为觉罗夫人梳头,每日晨起这是觉罗夫人最舒称的时候了,她闲适地闭上眼,“你篦头发的手法总是能恰到好处,本府里能伺候的丫头哪个都不如你。”她顿了顿又道:“我正琢磨着你也快到婚配的年纪,想着把你配给谁才好呢?如玉, 你心里可有属意的?”
彦如玉眼睛里透着含羞的和乐, 不温不燥,“奴才是夫人的丫头, 全凭夫人成全。”
觉罗夫人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佯装询问只想看她如何应对,这丫头既驯顺又温和,是给冬郎做妾室的上佳人选,她听着称心如意, 欣然一笑,“好个全凭夫人成全,你就知道我要把你配给冬郎?”
彦如玉早已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头:“谢夫人成全!对于奴才而言这可是天大的恩情,还是夫人疼我。”
觉罗夫人有些震惊,“你这丫头倒是机敏,我只是问你的意思,没想到你竟急不可耐了?”对着镜子缕缕鬓发,“也罢,难为你这样对冬郎上心,他身边就差你这么个精细人,好在雪梅那孩子已经入宫,只是目下他并无正室,冬郎又还惦记着她,情窦初开的傻孩子被迷得七荤八素的,着实让我焦心,你以后可得上点心,给我把他转过来才好!”
渌水亭畔两侧堆砌假山翠色一片,枝叶敷华桃花吐妍,由近至远看过去散花绯桃烟霞如云,春望引着曹寅来到南面一座抱夏。曲径通幽处,他见容若正立在垂丝海棠树下,他消瘦得几近孱弱,周边的一树一石、一台一亭,就像走进画里似的,柔蔓垂英,如火如荼丝丝成阵,自别后清波十里,花絮脉脉答肠断,春风吹落白衣裳,叫人不知不觉沉湎其中。
春望欲上前通报,曹寅冲他摇头示意不要去打扰,只见远处有两个未留头的孩珠子坐在堆山下嬉闹,时间倏忽静止,如出弦的箭矢停滞了片刻:
那日正是艳阳高照,广夏幽庭,雪梅歇在竹藤椅上晒太阳,她怕刺眼睛,反手拿着纳纱式芙蓉蝶恋花罗扇隔在脸上,身旁楠木案上的桥梁耳瓷香炉内袅袅氤氲燃着沉水香,伴着园中的花香,竹丛深处暖风轻拂,蜂儿绕花红粉回肠,一只雪猫卧踏而眠,她穿了件薄纱短衫,素罗海棠细褶裙,纤纤柔荑点点荧光,手里正拿着书凭虚荡在外头。
容若正打着布裤,回头见她正睡得酣甜,放轻了步子便上去挪开了她的罗扇,夏日里烈日当空,细细碎碎地照在她的眼上,她眯着眼用手直挡着阳光,惹得她着了恼,“哥子晾了我半日,自个儿游戏不说,来了兴致惯会捉弄我。”说着便要起身离去,容若张着手拦她,“妹妹去哪?”
雪梅冲他挤挤鼻子,“自然回房看书去,难不成学你这样乱耍么?”
“你别走,我新学了套布裤戏法,还没耍给你瞧呢。”离着她稍远的距离飒飒地起了霸,亮开了姿势。
她无心看他这些,无奈地坐在石阶上托着腮,若有所思道:“哥子你成日描红模子,耍这些布裤戏法实在没有新意,这会儿你若得闲帮我画个远山黛罢?”
容若拿着手巾把擦着额头的汗,近到跟前来细细端详着她,一本正经的说:“你眉色浓重,画了远山黛眼睛上像顶了两座峰,着实像个妖怪。”
她听了凝眉曲弯,“好哇,你又开始编排我。”她上手去打他,一下子被容若抓个正着,两下里滢眸相对,肌肤之间分外亲昵,瞬时感觉周身骨软筋麻,好似心如微波旖旎,小鹿撞撞。
雪梅脸颊绯红,腼腼地埋下了头不敢看他,她嘴角浅浅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意悠然地岔开适才的尴尬,“哥子若不瞧书的时候都爱做甚么?”
容若也笑了,“嗯...耍布裤戏法、打丁字桩、抖皮条。”
雪梅又问:“耍累了呢?”
容若:“拉弓骑马。”
雪梅:拉弓骑马累了呢?
容若:......瞧书。
雪梅:再累了呢?
容若:耍布裤。
雪梅:瞧书也有瞧累的时候,耍布裤也有耍累的时候。
容若:那就接着......
雪梅:是了,你就是个陀螺......
容若立时语塞,他看着她心内荡漾,盈溢了许多蜜意柔情,温润的笑容无限潋滟。
彼时,曹寅早已立在他的身侧,见他看着两个孩珠子笑得痴傻,在其面前探出头来挡住了他的视线,“想什么这么失神?”
容若微微一怔,才缓过神来:“春景依旧,不若今日最是撩人,可有什么好消息?”
曹寅轻叹,“若非有我,只怕你会将这一树的海棠看至朝夕春尽。”说着,从腕袖里掏出一张小笺,递在他的手上。
容若的眼眸瞬间莹亮了起来,正欲拆解小笺,被曹寅按下了,“先不急这一时,我来还有另一个消息给你,皇上最终选了初八日京畿巡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若能赶在之前大好,自然就可见到雪梅。”他稍加安慰似的,拍了拍容若的肩胛,言下之意已无需多言。
他见曹寅走远了,便急急地翻出小笺来看,映入眼帘的便是极精致的簪花小楷:
兄拜启:
兄作一书,一字一句伤心百转,妾不忍卒读,心中实是怅然矣。于家中不辞而别,情有不得,万望抒怀。昨夕忆起曾与兄小酌明月之酿,惜醇醴未足,不成酩酊矣。然兄兴发所至,随口偶成一阙《蝶恋花》,妾依稀铭记。昔年与兄相识,妾犹襁褓之中,君予芙蓉而戏赠予,清露泠然,当年君戏言曰:此姝当得此花,妾初不记事,后额涅告知矣。莫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否前缘早定,想以此妾欣然。
十年婆娑流光荏染,妾身自零落,又复失祜,长辈皆怜,并以女待之接入府中,倏忽与君重逢之时,心期切切,情之所钟,一种缠绵默然于怀,而妾心又有戚戚焉。而今果尔与君咫尺分别,相见之难,未央如海,亦难衷肠,妾意虽有不平,仍勉力与君相聚,洁身以自白。
君盛年高才,又是至情至性之人,自是前程远大,还望莫因儿女柔情荒疏学业。然,妾身在高垒宫墙之内,亦也安好,请君安心。若待到他年相逢时,春水绿波,妾愿伴君湖水粼粼,行一叶轻舟泛湖而上,隽永流长,白首不离。
前日已知兄痛念成疾,请兄顾念于妾,万望珍重。心实为兄默祷,明月皎皎,照之余辉,愿伴君侧岁岁安康。
妹.梦芙 拜上
容若看到这里眼前热泪弥漫成云,悲欣之感交融于心,数十天来的悲不自胜,倒教他心神恍惚,沾滞了许久。人活一世还是要往前看的,他不觉紧了紧手中的信笺,下了心赶回房中,正巧春望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要去给他,容若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酽酽地喝了。
春望见他喝得快,怕呛了喉咙,连连劝道:“哥儿,慢些喝,如今身子虽是见好些,可想好得快些也不在这一时。”他下意识里吞吞口水,有些欲言又止,“有个事儿,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适才,听后厨老嬷嬷们议论,晨起的时候,夫人做主给哥儿纳了彦如玉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