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管家提着灯早就候在一边,等着给明珠引路,他抬头看那一轮残月挂在暮夜之上,惨白白的光疏懒地照降下来,斜斜地映在容若的月白袍上,他跪在那里端正笔直,着实像个戏偶。
一片光明荧碧,他意绪空落早已心力交瘁,合着四下里的清寂渺渺,循此一声:“人有五轮: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立身之本乃夫言行可覆,信之至,推美引恶,德之至,扬名显亲......”
宵分已过大半,新岁里守夜的下人们又在曲廊两侧高高地挑起大吊灯来,前面两个丫头提着灯,雪梅被几个嬷嬷搀着,后面又一串长尾跟着四个丫头,宅院里一片火红,连丫头们的脸上也是红仆仆的,端的是满目璀璨,华灯如云,如此这般喜气欢哗地将她送回了西苑。
门处有丫头将堂帘一掀,顺时暖香之气扑面而来,她正提着袍子进门,稍一晃神觉得当下与她初入明府时般般无二,她心里琢磨大约不会有什么好兆头,合该是要走的意思了。
帘幕垂落,一进门就见到觉罗夫人端坐在上首,屋子里空落落的连一个陪侍的丫头也没有,她自己也早有了端底,知道接下来少不得做些了断,而容若那头也指不上了,究竟何去何从,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此时,屋内寂静非常,也许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雪梅冲觉罗夫人蹲蹲福,立在下首低着头准备听训。
觉罗夫人一向假客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经过此事说话也愈发直截了当,“你们小儿女私定终身出逃私奔,这样的事在咱们旗下人家儿并不少见,话虽这么说可这各旗各户因婚姻屡出人命的也是不少啊,还不都是祖制闹的?可规矩在那摆着,谁敢有那个胆子闹腾?设若闹出来,最末后还不是折人伤脸的丑事!依着我的意思,还是表姑娘这边放一放手,你是两黄旗出身,虽说进宫当女官也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天恩的慈悲,皇帝那头更不用说了,将来为妃也是指日可待,姑娘的前程指定似锦。而容若呢,目下在我看来也只是小儿心性罢了,他在皇帝那里才见了头角,他们叶赫那拉氏基业不稳,如今盛衰荣辱只能靠这些后辈勉力而为,将来他在仕途上我和他阿玛还盼着呢。姑娘是善心人,你若将心比心的试想,天下父母哪个不为儿孙绸缪?你若心里有他,盼你能转念,从此和他撩个干净,让他对你死了心,才是你救他、想他好,与他不离初衷的本份,咱们阖家万安,自然是其乐融融,我也把你当亲闺女看,将来你再宫里我这里便是你的娘家人。”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再明白不过了,她知道这番意思下的暗示,此恩威并施是要她知情承情,彼此心照了。
最喜庆的日子口,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还有什么要表白的?人家老家儿看不上你,到头来还想怎样?再摽着冬郎不放,怕是要葬送了他的前程,此关乎家族兴衰,难道你的家是家,别人的家就不是家了么?愈发纵了性似的岂非还要把别人的家毁了不成?她微微低睫,鼻子一酸眼圈里不由发了潮,腹内的肠子九曲成结,心中忍痛,“自古女人都是逆来顺受的,我阿玛额娘得了那样的结果,我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服服帖帖的度势而为,如今碰到冬郎就觉着上意怜悯,让我还有个盼头,自然我是两黄旗出身,在婚姻上不能自个儿做主,可他撇不下我,我亦撇不下他,我知道这是劫数,是束手无策的无奈和悲哀,我一个姑娘家尽事勉力可谓周全小心,不想情不自禁竟惹下了这样的风波。”
即便如此也要端重风骨,她有意挺直了腰板,垂着双手紧握,指甲都要扣到肉里面去了,心里有多不舍,说出地话便有多艰难,“我并非为自己辩驳,人皆有情,自然知道情到浓时心不悔的决绝。太太这样扒心扒肺的,我自领情也会知恩报恩,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毁他,以后远着他,成全他的好前程,不为别的只为冬郎他能好好地。”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厢她答应放手,她又这样心里很是酸涩,上来捧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心里苦,看到你哥哥你便能安心定志,觉着他是个依靠。我也很想把你配给他,可目下形势如此,咱们谁都不能做主,皇帝那边设若交代不过,那咱们全家可还有指望?就连你阿玛那桩旧案也不能翻了,咱们没辙,较了死劲还不是同自己找别扭?全当是天意难违,你们两个无缘罢了。”
觉罗夫人重又细细地端详她,一张清水脸,两颊瘦得落了酒窝,两把子头,只有一颗八卦纹头细络子饰在头上,一身素色的长袍,并无十分妆扮,咸有清风朗月,淡若如菊的大家之风,不愧是世族千金,自来风范不同,明珠向来阅人无数,果然有些眼力,她虽目下身世凄苦,保不齐哪日攀龙附凤成妃成嫔,到时门庭耀眼增光便是真凤凰巢穴,此番软硬兼施,即没翻脸又留了余地,他日若占了高枝回想起今日也必会谢我。
觉罗夫人走了,她伶仃站在廊檐下出了很久的神儿,夜深寒彻,将那地下的树影枝桠吹得稀疏摇动,花菍为她披上了氅袍,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老钱,在她面前捧了一捧,“姑娘,过去的事儿忒闹心,咱不想了!明儿便要进宫了,且爻上一卦瞧瞧时运才是正经。”
雪梅看着她手上的老钱,凝眉迟疑,“这会儿你叫我爻卦?我心思烦乱,爻卦非要合于性情二字,性情散乱怎可至心一处?也算不得什么灵卦了。”
花菍看劝不动她,大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无妨,姑娘的心散乱,自然有我代你爻上一爻,你解卦便是。姑娘放心,我的心可定可定了呢。”
她撺掇着雪梅进了屋,屋里早就备好了方桌香案,地上铺着大红毡子,三个老钱,一个专供爻卦的明铜鎏金乌龟壳摆在桌上,花菍饶有兴致的拿起那乌龟壳将那三枚老钱放了进去,她抬眼问着她,“姑娘你可想好了?今儿这卦咱爻定了,若我爻的不灵,可别怨我。”
雪梅忽喇攥住她的手腕儿,“罢了,关乎终身岂非大事,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于案前上了三炷香,将乌龟壳举过头顶默念祝祷,此时二人皆屏声静气,她连番爻了六次,占出了一象否卦,她不禁咬了咬唇,“这个卦......”
花菍瞧不懂象辞,侧头问她,“这是什么卦?可有讲头?姑娘?你倒是解一解呀。”
雪梅深吸了口气,“这是个天地否卦,象曰:天地不交,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kě)荣(róng)以禄。”
“是好是坏?我知道那个否字,可是应了否极泰来的意思?”花菍心里焦急,一颗心向往好的意思。
雪梅暗自摇头,“不见得多好,也不见得多坏。此卦天地不交不通,由安泰到混乱,由通畅到闭塞,小人势长,君子势消,正应了现下的意思,若过此劫需禀承天意,顺意而为,修德自检,凡事宜忍,须待时运好转而有为,表泰极而否,否极泰来,互为因果。”
花菍自默想了半天,才连连点头,“是了,这也就是先坏后好,苦尽甘来的意思了。”
第28章 夜合雪瓯
题记:东风玉楼望垣深,月照关情绿窗寒。金雁声呜咽, 音信两疏索。夜合瓯雪又一宵, 忍泪花又落。消得莫相遗,须知雪初晴。
一夜料峭春寒亦是刺骨,铅灰色的天低低沉沉的压降下来, 正是首祚繁霜, 冬意朦胧。自来明府跟内务府的人颇有交情, 故大年初一岁首见节, 趁着在朝官员例行团拜,出谒邻族戚友,亦互相往拜于上邸,阖家人等只顾迎来送往,又未免依依惜别生出好些纠缠,因此均将雪梅抛在脑后,并遣来内务府交进宫的轿子接她,她这厢得了信儿匆忙拜别了老太太, 袭了件青苍色鹙氅, 一路顺着渌水亭迤逦奔去,像极了化翼而飞的青鸾。
雪霰子至晚而下, 翳翳苍苍地挦绵扯絮将这天地素满了银白,她跪在南楼前把那前儿时容若给她的竹梅双喜莲花纹玉佩埋在了明开夜合花下,前尘往事浮尘如沙粒,不若扫欲归尽,就此了个干净!
重檐庑殿, 金灿辉煌的琉璃瓦盖着实令人满衔极目,三交六椀艾叶菱花髹漆隔扇殿门,一重又一重的地渐次而开,殿内氤氲缭绕,他见雪梅冉冉云衣,足下生莲,一步一步踏入殿内,他上前追她,可再低头一道太液池,鸿沟而界,他立于船上脚下像楔了钉子一般,使得他动弹不得,瞬时江流荡漾碧海行舟,周身飞盖云雾,他向她伸手疾呼:“芙儿你去哪?等等我...别走......”
她语笑嫣然,“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露出隐隐地笑容,晕腮霞红格外好看。
他挣扎着叫出了声,“不要走,芙儿......”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他躺在榻上,眼前看到春望探出个头来,他将容若倚在迎枕上,他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怜惜的眸子里含着泪,“哥儿,快去瞧瞧罢,多看一眼是一眼。姑娘,要走了。”
容若闻听此言,心头一震,性急忙慌地窜了出去,因在祠堂跪了一夜自觉周身忽冷忽热,早已虚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