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春望挑灯而行,容若旋身携雪梅走向丘垅下的马车,还未走近车前,从丘垅两旁扑来一众家丁,纷纷举灯将他们合围住了,霎间灯火如昼刺眼焦灼。
众家丁带着平日里对少主子的崇敬之心,均是手持棍棒佝偻着身子,把那几分的警惕用以目光提醒,为首的家丁出言劝道:“哥儿,别闹了,跟咱们回去认个错,老爷如今泼天震怒,再不听话便要咱们打折你一条腿!”
容若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向众人,“尔等无辜,与我并无瓜葛芥蒂,我不想伤人,只想和芙儿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若再逼我莫怪我剑下无情!”
“好大的胆子!这些人都是你阿玛的家奴,你敢伤他们分毫便是忤逆弑父!”觉罗夫人分开众人搭着彦如玉立于其中。
“额娘,孩儿不孝,如今被迫已走投无路,我也想留下来好好的孝顺您和阿玛,可为什么你们不成全我?我是你亲儿啊,难道你不想见我好?”他说得振聋发聩,像是最后的乞求。
觉罗夫人一步一步走向他,“痴儿愚鲁!她舒穆禄雪梅是皇帝看上的女人,再有几日她便要奉懿旨进宫,你这么做是想要折了整个叶赫部族的荣耀与这女人私奔呐!你不忠!不孝!敦伦尽失!以你这样的作为哪有半丝叶赫那拉氏的传承!”
夜幕沉垂,灯火曳影中的觉罗夫人显得更加威严狰狞,她甚是怜惜地摸着雪梅的脸,“对不住,你拐了我的心头肉,这一棒子下去难免会伤到你,当初你若放手何苦走到如今天这个境地里?还好,我也无须自责,因为你和他从来都不是鸳鸯!”觉罗夫人鹰隼的眼眸直视雪梅,她嘴角微微上扬,哂笑道:“众家丁听令!将他二人给我分开!”众家丁听了已然展开合围之势,欲要一鼓作气蜂拥而上。
此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容若横出佩剑一个大跨步便挡在了雪梅身前,“吃了熊心豹子胆!谁敢用强以血为祭!”
靠前的十几名家丁很是知趣,见容若怒极,步下犹疑左右顾视,其势颓然踆踆欲退。
“反了你不成!你到底要为这女人忤逆于我?那好!我一问你如何为人子,二问你拔刀怼于何人,你敢回答吗?”觉罗夫人立在远处,其话语咄咄逼人,傲气十足。
这个冬令季里,京都最是多风,站在旷野地里更显得风大,一弯明月下,青晖撩人,惨么么地透到骨子里去,到底满目疮痍,犹如挣扎死去的羔羊,呆呆地死寂了一般,面对家母持刀相向就是忤逆之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默默回首,用极颓丧的眼睛看向雪梅,万般无奈的心腹事,俱在不言中。
觉罗夫人甚是不耐,“还耽搁什么?就在此地将人围起来,都给我绑喽!”
突然,花菍如发疯般,从雪梅身后冲了出去,跪在众人当前,寒风如斯凛冽,她的头上津津地沁出了汗水,未等说话,不由得先流出泪来,“夫人,奴婢求您了!我家姑娘与哥儿是真心相爱,求您大人大量绕了他们,放他们去吧。”
觉罗夫人扬着下巴,眼连瞧也不瞧她,在侧的彦如玉会意,气势汹汹地走将上来,柳眉轻挑,“你一个丫头,怎配和夫人说话?何为真心?何为真爱?莫说此等话令人啼笑皆非,身为姑娘的婢女此话从你口中说出,岂不丢尽了你家姑娘的脸?”
花菍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都是平等的家奴以这样指着鼻子、脸,申诉家主,这便是最失颜面的事情,花菍愣了一下,自然知道她有心欺辱,她一冲性儿地站起身,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满嘴里酸文假醋的,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娘娘了?”
彦如玉气得红头胀脸,“牙尖嘴利的贱婢!如此不知尊卑,活该撕了你的嘴!”她扬手溜扫一挥,欲要扇那花菍地脸。
这当儿,雪梅迅速地攥住了她的腕子,“花菍是我的丫头,若要罚她合该我来才是,越性儿的你要出头,算什么分上!你要撕她的嘴,我倒看看你敢当着我的面动她分毫!”
彦如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夫人的意思谁敢不尊?夫人叫我罚谁便要罚谁,哪一个敢折腾!先斩后奏也是有的!”她左手得便对准花菍的脸,甩手就是一计漏风巴掌,那白皙的皮肤瞬间淤红了一片。
雪梅不防她真的动手,她很恼火再也按耐不住了,想也未想照着她的脸怼扇了回去,“你且给我记住,种了恶因,必有恶果相还!”
彦如玉恼羞成怒,揪起雪梅的衣襟便上前厮打,容若一直在旁忍耐,他抢步上前护住了雪梅,微眯着眼厉声道:“反了你不成?还不退下!”
此刻,苏逸堂早已看不下去,他用力甩了几下袖口,带出佩刀向众人拉开阵仗,“是该着动手的时候了,还犹豫什么?我掩护,你们快走!”后面的曹寅及叶武师早已等得冒火,瞬间闯入人群,刀兵之器砰砰炸响。
“都给我围住,看他们跑得了哪一个!”觉罗夫人一向善谋,如此大动干戈着实笃定,“我的儿,你以为有舍身忘死的知交便无后顾之忧了吗?”
容若听得出,此番话不如说是专门提醒反水之人的暗语,待未及反应,其身后劈手一计,将他砸昏了过去。雪梅见容若被曹寅劈晕,当下吃了惊,一下子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心魂无主地看着他,“曹子清,你做什么?你竟然倒戈?”
曹寅并不慌也甚无悔意,他把容若抱在怀里,侧着头对她淡淡地道:“实属对不住,我不想你害了他。”
第27章 无奈归心
题记:香冷金猊燎沉香,何事朔风畏花尽。锦字随波翻红浪, 生怕离怀画楼望。当谁解阳关曲, 无奈狂踪不由人。千里犹回旧如梦,金粟一点月明中。
大年夜里明珠府出了扫脸的事,为避人耳目, 送人回府的马车长列排开停在了东角门处, 马车的棉帘依次掀动, 容若被捆成了五花绑, 由小厮扭着进了门里。
觉罗夫人搭着彦如玉站在门下料理余下之事,只见安管家提着袍子上来,“夫人不要生气,目下这等犯事的小厮均听少主子的指派,何苦来白白与这些人结怨成仇,再则动静闹大了老太太及东府里必会知晓,不若稍稍平息了,罚些月例银子申饬几句便了。”
觉罗夫人缓缓叹了口气, “罢了, 我才懒得管,怎么收场你自行处置。”
安管家上前迎了迎, 又问:“请夫人的示下,表姑娘那里,仍送回西苑?”
觉罗夫人皱了眉,“先送回西苑,待老爷发落。”不大待见地瞧了瞧他身后的轿马, “诶,我说安管家,怎么没见叶武师跟着?”
安管家回头扫了眼,“从您带人回来就没见着,会不会....跑了?”
觉罗夫人冷笑道:“无关痛痒的人跑了便跑了,对咱没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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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钟灵斋离上房很远,是祠堂祭祀之所。小厮扭着容若沿着长廊一路走过,也不点灯,也未有声迹,两旁黑洞洞的似是步步带着他走向了无底深渊,如斯寒风一起一落地吹来,打在身上瑟瑟地透了心凉。
展眼望去黯淡如豆的曲黄泱泱泛起熠耀的光,消无声息地在这蜿蜒且沉长的游廊上连络映带,瞬间便融明通亮,甚是巨观。明珠负着手站在砖甸子上,见了他被绑来,脸色立时怫然了起来,破天的怒火早就憋透了,甩开手便是重重地一记耳光,“逆子!给我跪下!”
他被打得头晕目眩,感觉天地之间一切都在旋转,脚底下失了重心噗通一声跪瘫在地,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低着头等着申饬。
“看你成什么样子?我辈清苦,原以为光耀门楣之责可委于你一人,今儿你倒让我好生刮目,如此益滋乖张,实令我痛心疾首!”侧一侧身,做出了请的手势,“祠堂之上,老祖儿眼目之下,可都各个瞧着你呢。我问你,何为人伦?何为立身之本?”
容若低着头听完申斥,脸色无华,在地上碰了头黯然道:“人有五轮: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立身之本乃夫言行可覆,信之至,推美引恶,德之至,扬名显亲,孝之至,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方为立身。”
明珠听了大呵一声,“读了这些经史子集,腹内通典书理样样务博,你有口无行偏守文过,岂非自诳?我教你成人,想你进德修业总算不负祖先庇佑,不想你竟为了个女人纵轶如此,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容若已灰心丧志,无论明珠说什么均是一种折磨,他耷拉着头衰颓以极,“成德明白,我给祖宗丢了人,请阿玛责罚。”
明珠弩着眉,心里既伤心又生气,就此放过又怕他执迷不悔,断当要杀杀他的性儿,再去料理西苑的姑奶奶,免得心软生祸患,将来树叶落在根儿底下,再要清理也就来不及了,因此下了狠心,提高嗓门饬令道:“你即文理通达,仍无端妄念使你行事颠倒,平心体察合该律心!此人伦、立身两句,便在此处你给我当着老祖儿的面背上一背,没我的意思绝不可纵轶!”
容若俯首系颈,心中惆怅无限,家族祠堂除了祭祀便是整顿家规的地方,而最苦的是,申斥完了仍需要跪在祠堂里以反躬自省忏悔过往,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