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道珍重的话早已讲过,两人之间难得有片刻的沉默,一对少年男女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望着,心头的感觉也是无法言说:明明分别在即,却还是无法置信。
奉九把手里热乎乎的糖炒板栗递给他,“里面有个铜划片,你指甲短,用这个吧,省得你栗子吃完大姆手指头又该伤着了。”又掏出一块两针半男士瑞士宾格手表,素净的米白色圆形表盘,大方的阿拉伯数字,深褐色的牛皮表带,很符合虎头的学生身份。
这是奉九昨天特意出去一趟偷偷买的。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虎头直接拒绝。
奉九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样儿,瞪他一眼,也不说话,利落地把手表一翻,只见底盖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东北虎虎头,下书两行今草,蕴秀灵动,存八分笔意,虎头自然认得,正是奉九的草书笔体:此去务珍重,努力加餐饭。
奉九不由分说打开表带就给他系在手腕上,扣好扣针,“你是学生,上课不能迟到,不知道时间怎么行?”
虎头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羞愧之色:吃着唐家的,拿着唐家的,虽然他的心底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美梦,可梦,终是要醒的。
虎头把装着栗子的牛皮纸袋抱进怀里,好半天没说话,再一抬头,一向清亮的眼睛里已隐隐蒙上层薄薄的水雾:“九儿,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还遇得到象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么?我还遇得到我想对她好的人么?
他不再说话,单手抱住了奉九。
奉九一怔,还是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拥抱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有了别的意味。
奉九举起右手犹豫了片刻,还是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站台上没有人在意这个。
送别的人很多,拥抱的人不少,很多国人已经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现在是民国十三年,一个新旧并存、保守与激进携手并进的奔腾的年代。
车站值班员已经在催促着旅客上车了。
虎头强迫自己松开奉九,转身拎起一个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车,沉重的箱子在年轻的他的手里似乎没什么分量,刚才一直在旁边背着他们当隐形人的长随唐得胜象背后长了眼睛,一刻没耽误地跟奉九鞠了个躬,提着另一个行李箱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年代的火车并不会对号入座,车票也是现卖,刚刚得胜买了二等车厢的车票,介乎头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头等车厢装饰得如同西式客厅,有吧台、有台灯,有灰色大理石装饰的桌面,有各种饮料、饭食和西点,票价自然也是极其昂贵;三等车厢是站票,往往连窗户都没有,就是闷罐一般,大多是农民和小买卖人坐的,他们需要挑着扁担扛着大包,所以条件比较恶劣;二等车厢有座有车窗,也会有列车员过来卖饭添水,条件还算过得去。
虎头上了车后很快和得胜安顿了下来,他们捡到了靠窗顺向的两人硬座:以往大家出游,都是坐头等车厢的,奉九想着,看来父亲虽然资助了虎头的学费,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余的待遇,这样也好,她很确定,虎头也是喜欢这样的安排。
清俊挺拔的虎头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车座椅上,身上还穿着育才中学男学生的黑色中山装式样的校服,倒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在某一节课的课堂上。
他一旦安顿好,就站起身打开了窗,冲奉九招招手。
奉九走过去,他掰开奉九的左手,把那盘彩带的起头儿找了出来,握在手里,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来,“拿好了,可别给我弄掉了。”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切”了一声。
火车车厢的踏板已经收起,调度员向后退了一步,吹响了尖锐的哨子,示意这一列的火车司机开车。
奉九怔怔地看着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喘着气,一呼一吸,费力地跑起来。
慢慢地,火车头拖着十好几截车厢的长长的身子驶出了站台,一路拉着绵延不绝的刺耳的汽笛。
刚开始,她还能看到虎头半个身子都伸在窗外,跟她挥手道别,脸上挂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个清俊的少年郎,看起来是开心的模样。
奉九手里盘着的彩带瞬间被带出去,在他和她之间迅速拉长的距离里顽强地维系着,随着火车加速,彩带在手里剩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点突然绷成一条直线,终于再也抗拒不了这紧绷的张力,轻飘飘的彩纸猛然断裂,在秋日的冷风里无奈地飘了一会儿,就轻盈地落了下来,一半在铁轨,一半在站台。
一窗接着一窗,每个长方形的窗子后面都挤满了或悲伤或兴奋或漠然的乘客的脸,渐渐地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疾驰的身影连成模糊的一片,再过一会儿,连车尾都消失不见。
奉九没动,手里还握着断掉的那一截子彩带。
忽然间,一个现实放大着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从小到大都亲近的虎头,她做坏事时总是能机灵地打掩护的虎头,她觉得虽然结婚不好,但真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如果是这个人就还不错的虎头,就这么猝然地,跟这列决然奔向南方的绿皮火车一样,一去不回头地驶离了她的生活。
他会先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船去旧金山,再从美国西部到东部的纽约,接着辗转去波士顿,读他理想中的大学,理想中的建筑专业,四年的时间,他可能会回国,或者不回,毕竟,他的亲身母亲早就亡故了,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祖父母更是早就没了,命硬不详克父克母的名声是早就有了的,那么在奉天这边,只剩了一个姑姑,再也没有什么有血亲的人了。
唐家的建筑公司都设在南方,自己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卫镧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这时倒是走了上来:“六小姐,回么?”
奉九如梦初醒。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余的彩带,又把刚被值班员捡起的彩带客气地要了回来,慢慢地盘好,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圆儿,这才摇了摇头,“去昭陵。”
“……好。”今早出发前,唐老爷已经吩咐了,六小姐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得阻拦。
奉天的秋日,本就是最美的季节。
风不大,也洁净,高大的树木原本一味罗列着各阶绿色,铜绿石绿松花绿松柏绿,现在开始变了色,鸭黄藤黄乌金鹅黄柠檬黄嫣红梅红朱砂绯红酒红……就好像把服装设计师的黄红两色的所有色卡都铺在了大地上,随便你挑,随便你选,再配着只有奉天的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蓝天,树影婆娑,松涛阵阵,落叶萧萧而下,远处四里河清波阵阵,秋景怡人。
昭陵葬着清朝开国皇帝皇太极和他的皇后博尔济吉特及其他嫔妃,属于关外三陵,也是其中规模最大、规制最高的一个。
康熙乾隆道光咸丰都曾北下在此祭祖。
清朝一倒台,风景优美的北陵就成了实权人物修建别墅最中意的地方。
平常日子也对其他的权贵人家开放,虽不能修建别墅,但可以野餐、赏景、划船。
进了昭陵,卫镧立刻放慢了脚步,落在奉九后面二十来米的地方,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一惊,这才发现居然是有阵子没在唐府出现的宁家三少。
这宁家公子的脚步声,可真轻。
他在宁诤的眼色里,知趣地退下了。
换作宁诤默不作声地跟在奉九后面。
奉九顺着南北向笔直的神道向北走,没有一会儿,就停在一对儿洁白高耸的万云圆柱处,袖手仰头,也不知是在看柱顶的造型奇异的海石榴和望天狲,还只是在望天儿。
看了一会,又接着走,经过了一对对狮子、獬豸、麒麟样的石像生,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圣德碑处,轻声念了一会儿碑文,碑文以满汉文字写成,内容无非是给皇太极歌功颂德。
宁诤双手插在马裤兜,放轻脚步,沉重锃亮的牛皮军靴交替前进,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走,居然不知不觉从正南门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
通向方城的必经之路,是五层一百零八蹬的汉白玉台阶,奉九没有停顿,左右手各提起一边的裙摆,慢慢往上走。
他看着奉九满头乌黑秀发还是编成了一根油松大辫儿垂在背后,看来她身边有个巧手之人,编辫儿时把一根红绳也当成一股编了进去,红绳串起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正正好好地缀在每一个发结的中央,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动而一闪一烁,没的迷了后面人的眼。
五级一百零八蹬,就是五百四十级台阶,饶是奉九身体好,爬上去后也是扶着门柱喘了会儿气。
方城正门叫隆恩门,左边是一面琉璃袖壁,九条威风凛凛葡萄紫色的龙瞠目龇牙,鳞片深深,盘旋于祥云之上,蒸腾欲飞,皇家之满满威严立显。
奉九抬头,茫然望向隆恩门:以往来昭陵,能毫不犹豫陪着她爬上来的,从来只有虎头。
奉九走过去,用手描绘着右边袖壁上的图案,图案毫不起眼,一米见方,就是一个白瓷花盆里插着几朵黄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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