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音乐太喧嚣,烟气太重,空气太稀薄,看来到底年龄大了,他已经不适合这里了,今晚真的来错了,他要马上离开。
他刚要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却无意间滑过宽敞的舞厅最里面角落处的一只银白面具,上面独出心裁地画着一只正抡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宁铮目瞪口呆,这极具特色的笔法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用吴门画派的笔触才勾画得出来,前年他还在威尼斯的广场上好好地欣赏过……他的目光马上盯紧面具后一双点漆般的眼,这双眼属于一位正与一个法国男人相谈甚欢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出色的高挑美人:身穿满场难得一见的猩红色大散摆复古舞裙,胸口和双肩都镶着厚重繁复的金色蕾丝,猩红色与金色相配,衬托出一副尊贵无匹、威势赫赫的气派,但裸露双肩的设计又显出活泼清丽之气;胸脯鼓囊囊的却并不夸张,向下露出一小道自然的沟壑;两个白皙圆润的肩头,与几不可见的锁骨形成一道柔媚的弧线。骨架极纤细,处处圆润却处处不见骨,这样的骨相,着实少见。
这女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轻巧的金色月桂花冠,一头微弯鸦发披散到后面,巧妙地遮挡住裸露了一半的后背,她正好回身从侍者的托盘上换过一杯荷兰水,随着她的动作,发丝轻摆,两片精巧的蝴蝶骨一闪而现。
离她不远处,已聚集起了不少的华服男子,皆有心上来与这位神秘的魅惑女子攀谈,但很显然,她显得毫无兴致。
这次前来,能认识这个博学有见解的埃布尔,已是意外之喜,这就足够了,她自觉心情好了不少,也不耐烦再结交更多的人——奉九不是那种喜欢结交新友的人,所以埃布尔心领神会地当起了护花使者,把这些男人统统推拒开了。
沮丧的年轻男士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今天的假面舞会,要的就是个神秘的调调——能不能猜出对方是什么人,自然靠熟悉程度,或是熟人介绍了。沙逊经理可没这好心眼儿给挨个介绍;知根知底发出去的请柬,也让他坚信,他的朋友能带到此处的朋友,都差不了。
正与西洋美人说笑的杨立人,和对他婚后坚持拈花惹草一直不大理解的包不屈忽然觉得身旁的宁铮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寒气,他们微怔,扭头一看,他眼见着到了暴怒的边缘。
包不屈顺着宁铮的目光望过去,一眼看到了那个一身惹眼红裙的女人,他敏锐地认出来,这是,奉九?!
宁铮以为奉九还在苏州,而奉九以为宁铮还在南京,夫妻俩都不知道对方到了上海。
奉九正跟埃布尔诉说着去年她去巴黎先贤祠的经历——那里埋葬着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人、哲人及科学家——蓦然间发现对面的埃布尔面色一凝,正疑惑着,忽然惊觉自己腰上围过来一条坚硬的臂膀,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太太这么高兴。”
奉九骇然回头,居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宁铮。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想指责对方,又怕当众闹笑话,幸好都戴着面具,不过就这么一会儿,也交换了好几把嗖嗖飞的眼刀了。
原本想上前的埃布尔一听到宁铮的话就退了回去,刚刚跳得一身汗下来的葛萝莉抬眼望到这一幕,依着她跟宁铮熟悉的程度,自然是一眼认了出来。
她是知道宁铮对奉九的紧张程度的,不禁以手扶额: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八百年不参加一次舞会的奉九还能被丈夫抓包,真是倒霉透顶。
“鹿微!”一声轻喊在身后响起,奉九觉得腰上的力度放松了些,于是将将地转过身去,正好看到阔步走过来,已经把面具推了上去的包不屈,两人刚刚对着对面的老友露出一个惊喜的笑脸,奉九只觉眼前一黑——她被不知什么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蒙住了。
这边动静不小,已经在一直关注着奉九的年轻男士堆儿里引起了一小波骚动,犹豫着要不要冲过来英雄救美。奉九更不敢挣扎,生怕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宁铮脱下礼服兜头兜脸地包住奉九,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他又把礼服给奉九胡乱套上,期间还小心着不碰到面具,接着对包不屈沉声道:“抱歉了佑安,我们先回去了。”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正面露苦笑的葛萝莉,回头看了看已注意到此处的动静,推开舞伴和面具匆匆往这儿赶的郑漓,牢牢地搂住奉九,大步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无视的杨立人双眼闪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很舍不得这出戏就此结束,但借他几个胆儿也不敢造次,只能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宁铮和明显就是他太太的奉九一起离去。
他们一出门,门口的听差已机灵地去把车开了过来。等车期间,宁铮一直紧紧地箍着奉九,两人都没说话,即使上了车,一路上也没人主动开口。
宁铮半搂半抱着奉九回了他们在高乃依路的寓所。虽然他们家不在此地居住,但平日里还是有两名仆役在此打扫和照看,所以一按铃就有人来迎门,仆役只来得及问了一声安,就看到主人夫妇都微一点头,然后面色怪异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二楼的卧房。
因为根本没打算拿下面具,所以奉九压根儿没化妆。宁铮重重地关上了起居室的门,奉九看着他的气势觉得不妙,不动声色地打算往后退,宁铮上前一步截住了她的去路。
夫妻俩默不作声地开始绕着沙发前的茶几绕圈子,没两圈儿下来,宁铮就觉得这情形很熟悉:当年刚刚拜堂成亲,作为新娘子的奉九不也是绕着八仙桌转来转去,不想让他抓到的么?
他失了耐性,干脆迈开长腿一步就从矮墩墩的茶几上跨了过去,一把勒住她的腰。
奉九大呼:“耍赖!你也不按套路出牌?横跨茶几算犯规!”也不知道是谁一技不如人就开始胡搅蛮缠上了。
宁铮托起她的下巴,低头逼视她:“宁唐奉九,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让我想个一千遍,我也不敢想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他又扫视一下她的上半身,“还穿成这样!”
他拿手指在她裸露的胸口一戳,指下肌肤依旧滑嫩,手指头就这么站不住地向下滑落,他憋了一路的气都恨不得喷薄而出:一想到一舞厅的男人都看到了原本除了自己从不示人的碎玉琼脂,更要命的是其中还有包不屈,他简直要悲痛欲绝了。
“那地方怎么了?正派得很;再说这裙子也没什么问题啊,不就是稍微,稍微露了点……”奉九嘟哝着,顺便往上拉拉被他一路攥着胳膊出溜下去半截的飞袖。这样的衣服她的确也不习惯,不过,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找宁铮理论,“你还好意思追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问你,你是不是找虎头打架了?”
……就知道瞒不住,宁铮的气焰到底低了几分,“……那是因为他说话不好听。”
韦元化居然说什么,如果奉九在他身边呆得不开心,他永远都等着她;以前他是无能为力,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本事让奉九幸福。
听听,这是人话么?人家夫妻俩好好的,他这安的什么心?自从见了这个韦元化,他们俩就没顺过,可见这姓韦的天生就是他宁铮的克星。
奉九还真有点担心宁铮对韦元化做些什么,毕竟两人的社会地位、军衔和职务都相去甚远。
她瞬间积了满脸寒霜,“瑞卿,我警告你,要是敢再对他出手,我绝不原谅你。”
宁铮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寒凉,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九儿,你这么关心你的虎头哥,你可知道你丈夫今天遭遇了什么吗?”
奉九一愣,今天是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会的第一天,不就是开会么?不过,他怎么能有空儿到上海呢?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宁铮,“怎么,出什么事了?”
宁铮慢悠悠地说:“今早在会场门口摄影留念时,‘晨光通讯社’的记者孙凤鸣连发数枪,行刺汪兆铭,当时,我就在他身旁……消息暂时被江先生封闭了,但明早还是会发出来的。”
其实后来的史料证实,这是亚洲暗杀大王王亚樵安排的——就是“九一八”后曾想暗杀宁铮,但后来被老前辈杜先生劝住的那位上海帮会头目之一——这一次他原本的刺杀目标是江先生;但因其并未出现,这才临时改为刺杀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汪兆铭。
毕竟,这两位“亲日”派的名头是不分伯仲的——就在今年二月,江先生曾就“中日亲善”答中央社记者问时,居然说:“我全国同胞亦当以堂堂正正之态度,与理智道义之指示,制裁一时冲动及反日行为,以示信谊。”几日后又在庐山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问时称:“中国不但无排日之行动思想,亦无排日之必要。”
以媚日、恐日出名,为了一己私利,屁股早坐到日本人一边的汪兆铭立刻跟着溜缝,并于月底与江先生联名发布“严禁排日运动命令”,不允许各地商联抵制日货,尤其不允许知识分子在报纸上发表反日文章,否则报社关张,执笔人抓进去。
胡适先生曾于六月痛心地在《大公报》上发表署名文章,说“‘不着一字’有两解,不能着,与不必着……中国报纸,快作无字碑了。”邹韬奋先生因此避走国外,杜重远先生因文获罪,正在坐牢……
此举理所当然地招致举国愤慨,各阶层都对此大为反感,也开始让宁铮对江先生到底能不能履行他的承诺,光复东北变得日渐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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